我把行李箱拿出来时声响太大,惊动了正在睡午觉的贾艺术。
他二话没说,便把我送进了安静医院。
贾艺术这个人我不甚了解,但他符合做我丈夫的所有标准: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大众趣味,黑色头发,爱好运动,有幽默感,无强迫症。政府做未婚男女普查时,要求写择偶标准,这就是我在表格中填写的。
贾艺术是我曾经的一个租友介绍给我的。未婚普查时,我正和那个租友一起租住着一套两居室。她当时已经申请了家庭指标,正在找人完成指标。去跟贾艺术相亲时,发现他完全符合我的标准,就把他推荐给了我。
当时的普查数据统计,未婚男女比例是250:1,所以,一般男人根本就没资格挑选女人。我也不知道贾艺术见我了之后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反正按照大众趣味,娶我这样的女人,很省心,完全不用管,也不用担心我闹离婚。因为我脸上写着一个字:傻。
后来发现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傻,贾艺术肯定后悔过,但他其实也没什么幽默感,我俩算是扯平了。有一个关于笑话的笑话是这样测试幽默感的:
一对老夫老妻躺在床上。
老妻摸着老夫那里问:“这是什么?”
老夫回答:“这是笑话。”
老夫也摸着老妻那里问:“这是什么?”
老妻回答:“这也是笑话。”
老夫问:“以我这笑话,试你那笑话,如何?”
老妻答:“然。”
老夫以笑话试笑话。
老妻摸着老夫再问:“你这笑话怎么还有剩余?”
老夫答:“这是两个在听笑话的人。”
贾艺术按照指标规定跟我聊天时,我把这个笑话讲给他听。结果他笑了好久,但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好笑的笑话。他笑了五分钟之后,突然看看表,严肃地对我说:“该以我这笑话,试你那笑话了。”他至少是一个严格遵守时间的人,我原谅了他。
关于按照指标规定聊天这件事,跟我们的婚姻结合方式有关。
其实我俩只是履行家庭职位职责的家伙,我们做彼此的配偶,是向社会表忠心做良民,至少贾艺术是这样。
那时候,网民们(我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坚持社会要由家庭组成,要有妻子、丈夫这两个基本职位。所以,那些不想结婚的,为了不被社会这个大组织除名,便去民政局申请一个家庭指标,然后找人完成指标,至少贾艺术是这样。
贾艺术找到了我,我等于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便带着自残的快感同意了。我不在乎被社会除名,也不想表忠心做良民,却认认真真地填了一张择偶表。我在乎的是,我应该以一种理智的方式去爱林哥哥,指标婚姻,能给我带来前所未有的理智。
指标上规定:丈夫每周至少要陪妻子聊天七个小时,平均每天一小时;每个月至少要和妻子做爱四次,平均每周一次。
指标上也规定:妻子每周至少要给丈夫熨衣服七件,平均每天一件;每个月至少要主动亲吻丈夫八次,平均每周二次。
指标也不算太过分,毕竟没有规定诸如聊天内容、做爱方式、亲吻范围等细节上的东西。
指标上还规定,指标下结成的夫妻不可再离婚,以便节省政府行政费用。这是对贾艺术最有吸引力的一条,因为他相信这是对他最有利的一条,似乎成了他跟相亲对象谈条件的砝码,他以为,任何女人都会被永恒吸引,而不可再离婚,接近永恒。我还真喜欢他这种天真。
通过发送到我手机上的宣传册,我了解到,定这些指标的目的是想保证家庭里每个人都得到爱和性,以此保证社会的和谐运行。他们坚信爱和性是人类的基本需求,满足了这些需求,人便会非常善良。
宣传册上写道:
没有爱,人们便会无精打采,久则生恨,甚至变态,会生发小到嫉妒大到杀人放火等各种无理性事端。
没有性,人们便会无事生非,久则无耻,甚至非人,会出现小到强奸大到无限乱交等各种兽性大发。
贾艺术一再跟我强调,完成指标上的任务非常重要,除非你对人这个物种极不认同。我笑了。
我一直对安静医院心向往之。
安静医院最有名的疗法,是太阳疗法,具体地说,就是晒太阳。
据传,太阳疗法,是人类最古老的疗法。早在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太阳女神羲和就与他做了一个约定。他们都知道,将来是伏羲和女娲使人类繁衍,而他们俩的兄妹关系,使得人类从起源开始,便犯下原罪,以后只会万劫不复,罪恶越积越深。怎样才能解救呢?没有解救之道。但可以缓解,就是晒太阳。太阳疗法,实质是一种安慰疗法,究其起源,也算得上是人类获得的唯一真实的温暖。
贾艺术把我送进去那天,一见到“安静”二字,我心中的悲伤就沉了下去,浮出头的,居然有一丝侥幸。
在林哥哥生前,我是没有理由、也不想花这笔冤枉钱进来的。现在理由有了,钱又是我丈夫花的,鱼与熊掌,意外得兼,妙处难言!
当然,这种难言的快哉只是表面现象,我的本质还是悲乎的。林哥哥不在了,我便成了那永远孤独的人,再也不用建造什么房子。世界上剩下的那些哥哥弟弟,都是些不干不净无心无窍不知情为何物的囫囵货,就像干巴巴的老鼠屎,即使用太阳的温暖抚摸一百年,也成不了蜜枣。包括贾艺术。当然,这是气话。其实,对贾艺术这个名字,我还是有好感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两个龙凤胎同学,哥哥名叫自然,妹妹名叫科学,他们的父亲是养殖饲料猪的先驱者。自然和科学,对养猪很重要。
整个小学阶段,自然和科学都是同学们寻开心的对象。因为那时,我们有一门课,叫做自然课,还有一种理想,叫做科学家。
有一次,校长上思想品德课,讲劳模,自然地,就谈到了理想。
校长亲切地问:“同学们,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同学们踊跃举手。
校长点了一个壮实的男生,男生站起来回答:“我长大了要做农民!”
校长愣了愣,随即回答:“很好,很好,农民就是自然的修理工嘛,也是很需要的。”
同学们哄然大笑,自然同学趴在桌上要哭,校长不知所以,示意大家别笑,让另一位女同学也站起来谈谈自己的理想。
这位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同学,声音洪亮而又自豪地回答:“我长大了,要做科学家!”
校长像是听到了正确答案,马上表扬:“好,有志气,志向远大,前程不可估量啊。”
这时,坐在最后排的一个留级生突然插嘴:“她是说想和科学成家!”
同学们哈哈大笑,女同学红着脸坐下了,狠狠瞪着留级生。校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黑板刷一拍,指着留级生,大喝一声:“老油条,出去!”
留级生得意扬扬地抖着身子甩着手出去罚站了。
从那天起,自然和科学开始强烈要求父亲给他们改名。终于到升初一的时候,他们如愿以偿改了名。但他们的新名字,我再也记不起来了。
贾艺术没改名字,至少证明他很尊重给他取名字的人。光凭这一点,我就应该多讲黄色笑话给他听。贾艺术人如其姓名,对艺术一窍不通,他感兴趣的,是关于姿势的问题。有一次,他发现我在书房里读《欧洲情色史》,他顿时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站在门口,以办公室主任式的口吻跟我说:“电脑哪里坏了?我来帮你看看。”
他看的是我手里的书。翻开的那页,是八卦春宫画。欧洲教士在中国得来的秘方,据说按照某八种体位阴阳双修,便可齐齐得道。图是一个修炼成功的道士画的,笔法非常隐晦,一般人看不明白,也没有注释,只写着:乾天健,坤地顺,震雷动,巽风入,坎水陷,离火丽,艮山止,兑泽悦。
我问贾艺术:“你觉得,这是艺术吗?”
贾艺术奇怪地望着我,我点了点头,他眼睛亮了。
贾艺术并不傻,他掏钱把我送进精神病院,不肯让我去当尼姑,是有理由的。我去当了尼姑,即使没离婚,他也会受人上下指点,有不举之嫌,而我的行为则可能被认做是为保全他颜面的高风亮节。可如果是他主动把我送进精神病院,那就是他的高风亮节了。因为他还是会一周陪我聊天七个小时,一个月跟我做爱四次,完全履行丈夫职责。政府说不定还会给他立一个“亮节”牌坊。
我看穿了他的心思,便成全了他。因为我到精神病院后发现,还是可以做尼姑的,外国式的尼姑,人称修女。他的“亮节”牌坊与我的尊严,也可得兼,算是升级版妙不可言。但没想到,我先是有一劫。
一进安静医院大门,就是大片大片形状各异的草坪,几乎用上了所有平面几何图形:长方形、正方形、三角形、平行四边形、菱形、圆形,基本图形组合型,还有某些符号,比如♂、♀。在绿色草坪之间,是涂成蓝色的石头过道。主治医生说,这些颜色和石头可以镇定神经。
草坪边,放着一些怪异的椅子,它们造型独特,没有两把是一模一样的。因为院长准许病友们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晒太阳,而且自己可以随便设计椅子。于是,为坐、跪、躺、趴、站立、倒立、倒挂等基本姿势及其衍生姿势专门设计的几十种椅子,出现在了草坪边上。甚至还有为高难度的瑜伽动作设计的椅子。我有些疑惑,有些姿势根本不需要椅子,为什么还要人手一把呢?
一位政治哲学家病友为我答疑解惑:“这是为了公平。用不用是个人的事,有没有是公平的事。”
我疑惑地表示理解。但我晒太阳,最喜欢的方式是:直接躺在草坪上晒。
病友们纷纷表示,这太特别了,需要特别申请。特别申请很麻烦,他们最讨厌特别申请。
有一个妇科医生病友语气关切地跟我说:“不行,直接在草地上晒太阳湿气重,你会得妇科病的。”
我问他:“得什么妇科病?”
他皱了皱眉头:“风湿。”
有这种妇科病?我想了想,问他:“你来这里是因为什么病?”
他又皱了皱眉头:“职业病。”
我更困惑了,只好问另一个社会学家病友:“你知道妇科男医生的职业病里有精神类的吗?”
社会学家想了很久,最后不是很有把握地说:“大概是意淫吧。”
我大步走在蓝色石头路上,开始意淫。
我曾养过一条狗,它过的就是精神病院的生活:整天晒太阳,胡思乱想……有个不结婚的女人写了一本小说《人总是要死的》,里面有个不死人,整天很无聊,就搬把椅子,在院子里晒太阳……曾有个牛皮哄哄的老头子,他晒太阳的时候皇帝去看他,他说:“不要挡住我的日光……”晒太阳到底是幸福还是无聊呢?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要是那块草坪有棵大树就好了……大树……
正意淫时,主治医生突然劈面闪现,对我说:“小尔,喜欢在这里散步吗?”
我吓坏了,感觉背上猛然被人扎了一针,痛得顿然清醒,转身就逃。主治医生在后面边追边喊:“别跑啊,小尔,你不是最喜欢这里吗?”
他越这么说,我便越不相信。我不理他,继续狂奔,一不小心出了医院大门,直奔到了大街上。我不知道该往哪头去,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往人多的地方去。看见西边一座楼下围了一群人,不知道在干什么。心里没底,但还是壮烈地跑了过去。没想到,一跑到那座楼下,一块广告牌就正好摔了下来,不偏不倚砸在我头上。
我歪倒在地,身旁的广告牌顿了一下,也扑倒在地。我只看清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味道好极——
接着我就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主治医生已经找到留下我的办法,他告诉我:
在安静医院,你也可以去请修,只要加入教会就好。我感叹自己的好运,只是有一点神伤:到底去哪呢?
在决定前的那个晚上,我在地上转了很多圈,却始终没有走向圈外的三个三角形。那三个三角形里面分别写着世界三大教。最后,我转得有点晕,便躺到了床上,想要睡去后在梦中寻求启示。但没想到,就从这天晚上开始,我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