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早有征兆。
林哥哥病了的时候,我的记忆就开始衰退,失眠也伴随而至。
有天凌晨,我推醒熟睡的贾艺术,问他:“你看过《长日将尽》吗?”
贾艺术本来要发怒,但他的经验让他保持了一丝习惯性的理智,他清楚:摆脱麻烦最快的方法,是假装配合。
贾艺术:“不是你推荐的吗?你还说,译成‘去日留痕’更有原味,‘the remains of the day’。”
我对他的回答很满意,但事情并没有完,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记错了。
我:“咦,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贾艺术:“石黑一雄的作品嘛,他蛮有名。”
我:“不是吧,怎么是个日本人?不是《看得见风景的房间》那个作家福斯特吗?”
贾艺术:“这人是日裔英籍,所以印象深刻,错不了。”
我:“不可能,我昨天做《亨利与琼》的翻译时查过,记忆犹新!”
贾艺术顿时来了兴趣,他热衷证明自己是对的,此时已经完全清醒,真的配合起来,跟我车轱辘话争来争去,且越短。
我:“就是福斯特!”
贾艺术:“就是石黑一雄!”
我:“你确定?”
贾艺术:“我确定。”
我:“要不要打赌?”
贾艺术兴致更高了:“赌就赌!”
他飞快地拿起了床头的手机。
事实证明,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福斯特的《霍华顿庄园》曾译成“此情可问天”,而《长日将尽》又译成“告别有情天”,我完全可以责怪是翻译的问题,但我知道原因是自己脑子不行了。
林哥哥提到《长日将尽》时曾说:“真好啊,年轻时没看懂,现在懂了。”
我怎么可以忘记?我无法原谅自己。
我输得无话可说,还有点狼狈,因为贾艺术给出的赌注是:如果我输了,我以后再也不准把他的事写进小说里。
我写小说这件事,贾艺术本来是不知道的,所以,他也不知道我会把他写进来。但林哥哥病的那天,我一夜没回家,结果他在我的书房发现了我居然在写自传性质的小说!并且,他非常不满意自己的形象。
既然不是你,那就不是你。我安慰他,但没有安慰到他。
实际上,我也很讨厌自己写这种小说,因为它的胡说八道显得似乎很诚恳。而且真的写起来的时候,发现还真是很诚恳。当然,我要骗的,只是我自己。我的记忆力已经衰退,我要为自己,编织一个诚恳的回忆,如此,便可离开了。
林哥哥去世前,已经是一个诗人,但那些记者很坏,问他:“你读小说吗?你觉得什么样的小说才是一部好小说?”
那时候,林哥哥已经厌倦撒谎,他老老实实回答:“一部好的小说,应当像一个好的人生一样,你随时可以中断,随时可以离开。设置勾人的悬念,是低下的技巧。”
这话他很早以前就说过,记者当然知道,他们以为,林哥哥上当了。接下来问:“那么,你现在的人生,可以随时离开吗?”
这是一个圈套。因为林哥哥曾说:“诗人是随时可以留下来的人。”
林哥哥想了想:“可以,但也有遗憾。”
“是什么?”他们追问。
林哥哥笑了笑:“我不想说。”
以完美著称的小说家福楼拜放言:承受人生的唯一方式,是沉溺于文学,如同无休止的纵欲。听起来有些悲壮,近乎云端。可它悲壮的原因,在于现实是,你无法沉溺,而且,很快就休止。
林哥哥去世后,我成了随时可以离开的人,而我的记忆,我的想象,已经在离开的路上。
进安静医院后不久,我就发现自己的想象力飞得越来越低,三层楼都越不过去,更别说是升到云端。基本只能离地一尺而行,相比说话写文章,只是稍微利索而已,我知道,它大限将至。但我还没有兑现自己的承诺,到底要去哪呢?
我为此事深深苦恼,用尽意念想要飞得更高,结果,失眠症终于正式到来。这似乎跟选择去哪没关系,但实情是,以前飞不高时我也不着急,现在要做出选择,我急着飞高一点,以便看清哪个教堂更好看。自作孽,便失眠。
失眠在英语中表述形象,为white night,白夜。白夜二字的发音让我想到白眼狼,因为我的现代汉语发音不好,ye和yan不分。一双大大的白眼,立刻与性感挂钩,让我把所有我喜欢的男人形象联系了起来,并想入非非,最后精力越来越旺盛,日夜无眠。
后来,我决定不再苦恼,此事暂时搁置。但最大的苦恼变成了因无眠而恐惧,因恐惧而厌倦,因厌倦而弱智——我开始羡慕那些天生不想睡觉的人。
吉尼斯纪录上曾有六十多年不用睡觉的人,他们说最大的苦恼是孤独,因为在人人都入眠的夜晚,他们无人可以交谈。我不明白的是,不交谈算什么孤独?只要此刻让我知晓,世界上有多少人像我这样——身体像淑女一样躺在床上脑袋却像荡妇一样喋喋不休的话,我愿意立刻成为哑巴。言语,才是孤独。
我见识过越交谈越孤独的人,但那还不是最孤独的人,而是被孤独打败的可怜人。古代汉语说,幼而无父为孤,老而无子为独,以此作为标准,从小没爸爸,后来没儿子的人,才是真正孤独的人。还有些婚姻家庭咨询专家表示:孤独是那些没有灵魂伴侣的人。可是人有三魂七魄,哪一个该有伴侣呢?或者说,该有多少伴侣呢?又不是喝咖啡,要伴侣干吗?也有人爱喝黑咖啡不是?黑咖啡明目通肠,比加伴侣的更好。
我不是想抬杠,我只是想知道,孤独为何变成了坏事?
有个人写了一本书叫做《十一种孤独》,可我看里面只有困苦。困苦会引起恶念,就像失眠一样,我因为飞不高而失眠,因为失眠而疲惫,因为疲惫而沉默寡言,因为沉默寡言又引起喋喋不休,最后因为喋喋不休而发现自己的孤独,心一下就黑暗了,产生欢喜的恶念,这里面的不好在哪里?
结论是,喋喋不休才是不好的,是这个世界变坏的启动开关,因为它总是要找出因果关系,而实际上,因果关系只是一种安慰剂。我为在失眠中发现了这个好秘密而激动不已,从而进一步睡不着。
由于想象力飞不高而引起的失眠,大约持续了一个星期,后来,我进入了一种类似高潮过多而神志不清的状态。三大教都试着来拯救过我,最后他们都高兴地说,我很快就要进入天堂了。
现在,我要选择进哪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