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人知道,人与牲畜的缠绊比提起的话题更牢更长更雨露阳光时,人才会接近人模样。乡间的土窑,小石门洞的暖炕和窑掌深处的驴,没有人能够明白,人与驴同住一窑的风景。小爷说,驴是兄弟,它不会背人的视线而走向不归,蹄脚老了就凭借风力。
记得童年时随小爷骑驴出山放羊。寂静的午后,胯下的驴踏起阳光下的尘土,羊群在温暖睡意中被镀上了簿金,空气中山林的气味浓得像是液态。松树的针叶从脸上抚过,会看见腐植的泥土透出的松菇,朗晴的,满目皆是圆润的黄。这时的羊群如果无知或故意分群,山下的驴会仰起后腿,蹄声归处,分群的羊会在这“嗒嗒”声中安然复群,这是动物间一种奇怪的默契。小爷回头笑骂:“狗日的驴!”然后勒细嗓子唱:“皇天后土人儿黄尘小,苍山绿水牲儿浮萍大……”那声音荡起天地一片瑞祥。
牛羊追水草,人子逐牛羊,迤逦一途。生命同等于四季,是牲畜使人类浪游的脚步停下来,并根植出乐土息壤。
记得冬日里和小爷一起出山驮煤。天近黄昏,雪片飞扬。雪天里直程的背阴路因寒风吹滞,滑溜狭窄。驴鞍头挂辔,笼嘴系缰,走,打滑,一人牵,一人打,生命延续彼此交困。驴处险,将后蹄牢牢把住雪地,前蹄实质上已经滑弋因而虚拟。小爷身体抽抖,注力于双脚,贴附于路边山坎,只用眼睛看驴。小爷说:“水,快脱去我的鞋袜。”天寒地冻,小爷赤脚着地,趾肚脚掌似乎有牙,冒出丝丝白气。小爷屏气不敢大声呼吸,使出“驴”劲,生凉的寒能把人的骨缝扎透。
踩过的雪地留下一汪清水。走上山顶,看见村庄的窑洞,满世界苍凉的白。雪中炭,人与驴如水墨画上甩出的斑点墨迹,小奶奶在窑顶上眺望山头,晃着一根桃木棍子,我在雪天的驴背上疯喊着“奶”,那声音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独。
记得一年春上,小爷牵驴出山跳马。腊月里驴生驴骡。叫驴跳马,牡马所生为马骡,儿马跳驴,牡驴所生为驴骡。老驴体弱无乳,小爷去和叔伯婶婶说,要她给小驹一口奶吃。月子里丧子的婶婶羞红了脸走进窑洞,小爷避羞走出窑洞,婶婶解了衣扣,托乳相赠,小驹不受惊惧退缩。叔叔气盛,从老驴身上揪下一把驴毛,缠在婶婶乳头上。时是黄昏,可以清晰地听到小驹吸乳之声,那是生命繁衍的本源之声。年轻的婶婶,肌肤透亮,在黄昏的天青中流溢出丝绸的光绎。那苍苍深山中血脉里流淌着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伦理道德——款款情深啊,很亲切,很亲切。
回想这些事情时,心里有一种满涨的酸楚,都是幸福。我的童年,我在他们中间生活,无处躲避,他们给予我恩泽和光芒,让我明白了对于日月的困苦,只有视为一生的必然,任命地担当,才会懂得什么叫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