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感觉在某一个黄昏或上午,我爸会背着一个帆布行囊远足而来,会用他憨厚的影子堵住我正门的光线,那时有一个很不能概括的念想:“我们家的乡下男人进城来了。”
我忍不住想当的时间形貌,居然有那么几分近而远的缘由,但是,我爸是永远住在乡下了。
每年的清明这一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要回乡上坟。说是坟,其实只是一眼废弃的窑洞,在山神凹后山的黄土崖下,十年了,我爸很安静的在等活着的我妈。老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先走的人一定要丘放在一个地方等在世的人。那一口玫红棺木横放着,我爸装殓在里面平躺着。成为一个嘎然而止、无法再继续坐起来或站起来的存在。
我爸有个绰号叫:“跑毛蛋”(意指对生活不负责的人)。是我妈嫁过来时候听凹里人穿我爸的小鞋讲下的。生米做了熟饭,我妈是自己上了驴叫我爸驮来的,有苦说不得。那时的我在太原西山煤矿下窑,人称下窑汉。我妈嫁过来不久,因井下塌方,俗世的我爸脑袋冒出泥地的一刹那间,决定逃生,黑炭一样逃回老家,前后走了不到一个月,我妈开始和我爸生气。
这气,一生就是一辈子。我记得我生第一个孩子时回老家坐月子,妈和爸吵,吵得我大声喊:“离婚吧。”片刻后我爸嬉皮笑脸说:“还不到离婚那步。”我说:“爸,你怎么在这家里熬的?”我爸想了想说:“你知道啥,我在你妈跟前还没有小学毕业,还得熬。”
这里我不得不说我的爷爷,爷爷是被远一些年扩军扩走的土八路,后来得益战争的最后胜利,身份转成了南下干部。正遇荒年,失去音信的奶奶无法养活我爸,作为对丈夫的报复心里,想把我爸丢在山里让狼吃了。是小爷从山里找回我爸的。我爸的一生便是依靠几位叔伯爷爷的呵护成长起来。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背景,我爸因山性而长成“三不管”式的人物,即:小队管不住,大队管不了,公社够不上管。
山神凹没什么风景,有山。有人住的和羊住的窑。羊住的窑比人住的窑大,因羊多而人少。羊多,族人便穿生羊毛裤,生羊毛衣。我爸因此而会织毛衣。逢年过节家穷买不起鞭炮,我爸领人到山和山的对顶上甩鞭,用牛皮辫的长鞭,长鞭一甩,因山大人少,回声也大,脆生生漫过村庄直铺天边。天边并不能看真,生生的,凝成千百年一气,鞭声滚滚滔滔跌宕过来,山里人激动得出窑,听我爸隐隐然鞭斥天宇的响彻,能把人的心吞得干干净净。这种甩鞭和赛鞭过程,要延续过正月十五,十五过后老家的山上没什么内容,赤条条地与荒漠的群山对峙。荒山沟里,我爸开始了他生长期的旺盛。
我爸是一个高智商的人(用现代的话说)。他不太懂音乐,夏天打一条蛇,从马尾上剪一缕马尾,再从大队的仓库里偷一段竹节,三鼓捣,二鼓捣,一把二胡从他手上就流出了音乐。我爸不懂宫、商、角、徵、羽,更别说现在1、2、3了。窑中一盏豆油灯,我爸擦一把脸,憨厚地笑一下,挽起袖管,从窑墙上拿下二胡,里外弦一“扯”,就这过程已有人对我爸手头这把民族乐器投来歆羡的目光。而真正的艺术,在我爸的手上,还没有扯开弓拉出声响。
我爸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不是那种龙飞凤舞的,一溜儿正楷。我爸的出名好像不仅是这些,从小掏鸟蛋,大一点抓蛇,再大一点摸鳖。他一上午能摸一木桶鳖,用铁锅煮了让光棍汉们一起吃。他说,现在人吃鳖,大补,狗屁!我吃一辈子鳖,把十里河的鳖快吃完了,也没补出名堂。十里河的鳖从我爸开始吃后,渐少,与我爸关系重大。我爸玩蛇能把蛇玩出神话,让它走它才敢走。玩过的蛇,我爸从不打死。我至今不清楚这种吐纳百毒的长虫,为什么在我爸的手里如此服帖?那个年代,我爸的故事频繁。那是个没有法制的年代,强悍与苦难汇合让我爸野出了风格。我妈常说:“早知道你这样,我嫁给好人家也不来你这沟里。”我爸总是看着我和我妈说:“你带着驮油瓶上哪儿嫁好人家?来沟里就算你享福了。”
我个人认为,其实男人们都很不错,关键是派什么样的一个女人去制服他。山神凹的人常说一句话:“成土生生叫冬棉制服了。”
我从我爸身上学到许多很达观的东西。他的诚恳和逼真和来自大自然野性的浪漫,在我身上不时起着化学反应。以致我在最痛苦的日子里,还幻想着一种痛苦的美丽。有我爸言传身教的风范。我爸多半不会在痛苦面前洒泪悲叹,寻死觅活。他的思想散漫得很阔,人生道路也铺展得很广。他像《水浒》里的一百单“九”将,该出手时比谁都出手快。路见不平,拳脚相助。在他五十五岁时,三十岁的我还得陪他到几十里之外的柿庄乡派出所交打架罚款。我爸在中年以后把兴趣逐步改向狩猎和打鱼。记得有一年夏天黄昏,我爸不知从哪里偷来一“夜壶”,趁天黑装了炸药。五更天叫我快起床,领着我骑嘉陵摩托车翻山到另一个县。一路风驰电擎后,摩托停在山脚下。我和我爸潜入就近村庄的鱼塘。见他点了雷管使了老劲抡圆了把夜壶扔进鱼池,接着冲天一声响,我看到“哗啦”一声,鱼塘掀翻了。等水花落下,鱼翻着肚皮漂满了水面。我吓坏了,我爸却高兴得喊:“发财了。”忙活着张开渔网准备要打捞了,村里的叫喊声朝着这边鱼塘来了。我爸来不及打捞拉着我的手抬脚就跑。我不敢往后看,大口喘着气,跑到摩托车跟前说不上话来,喘气声把喉咙都拉伤了。
我爸于1996年得病,那年的正月初九,我爸从乡下给我打来电话,说自己怕是病来了,来得不轻。一贯孩子似的作风,让我忽视了他非常时期的实际。我又以非常含糊的感觉很自然等到正月十一。那天回乡后,我看到我爸在麻将桌子上鏖战,胸口上冲着桌沿顶着一根木头,止胃疼。我想哭。我要我爸走。他坚决不走,说要把四圈打完。从我爸的态度上,我知道他输钱了。在乡人劝说下,我爸很是不情愿地离开了麻将桌。
回到城里,一连串的检查,证明我爸是胃癌,晚期。
我说不出一句话,一句话也说不出;我爸吃不下一口饭,一口饭也吃不下,我知道,我爸气数尽了。我告诉他是胃癌,晚期。我爸难过了一下便笑了,说:“我说嘛,不吃一口饭,雷锋还讲,人不吃饭不行,就不吃饭不行,一辈子就算完了。”我说:“以后怎么打算?”我爸说:“打算什么?父死之后见人磕头。”我说:“就女儿一人,怕忙不过来,想将来火化了。”我爸不语。三天后我爸说:“水,千好万好烧了爸爸就不好。你想想,我走了,活人的嘴脸要骂你,骂你把爸烧了,你愿意不落好名声?”我爸讲此话时一脸坏笑。
我是三月初三开车送我爸回老家的。沿途我买好了木板,回老家后叫了木匠赶做了棺材。我在做好的棺材里躺下试了试身长。我站在我爸身边不语,我爸说:“有话要说?”我告我爸:“大小正好。”我爸说:“躺下试了?”我说:“试了。”我爸说:“把它漆成红色。”我在寿棺大头写了“寿”字。因我字写得不好,远看近看都像个草书“春”。我和我爸说:“坏事了,把‘寿’字写成‘春’了。”我爸说:“还寿什么?你爸的寿已尽了。春就春,春天生,春天终。”因我爸生于1937年四月十五。
我爸说:“死后把我放置在一个干燥的窑内,等你妈百年后一起下葬。死后多烧点冥钱,才学着打麻将,老输,那边的钱在这边可便宜买到。你写文章的人,爸爸知道你辛苦,对我这件事你千万别太寒酸,寒酸了叫那边的人笑话你写文章供不起你爸打麻将。那可就不是笑话我啊。”我哭着说:“爸,怎么两边都是笑话我呀?”爸说:“闺女呀,我死了呀。”
1996年三月初十晚,我爸拉着我的手说:“闺女,我来世做牛做马报你对我的恩情。”
我说:“爸,来生我们做亲父女。”
我爸哭不出来,从鼻孔流出一丝清鼻涕,眼睛死死盯着我:“近跟前来,跟你说句悄悄话儿。”我近到他嘴跟前,他小声说:“你能不能把你的存款都贡献出来,给爸找点不死的药?”
我闪开了哭着说:“爸,钱买不来命,毛主席都死了。”
我爸半天后说:“瞅你那哭相,难看死了。我是试探你对我有多好。我能不知道,和毛主席比我不敌人家小拇指盖大。”
我不语。泪像河一样。三月十一早8时10分,我看到我爸长出了一口气,又长出了一口,没回气,我爸的眼睛就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