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洞最美好的地儿是炕。多少年之后,我居然在单元楼里盘了炕,青砖勾缝,榆木炕沿,炕心里铺了羊毛毡,炕桌上放了我收藏的油灯。傍晚,天光暗了,我说不出此时到底藏着什么打湿心灵的东西,它们冒出来,诱使我把灯树上的蜡烛点燃,心旌神摇那一瞬,我盘腿坐在炕上享受一个人的时光。万事万物诸多情谊都有怀恋,只要懂得,都是贵重。
我落地在炕上。生我的那一年,妈妈在碾跟前簸谷子,突然的肚子疼,她的婆婆说,快,上炕。
我的出生没有异象。
十月份,青草繁茂。正午的日头照亮了接生婆的小脚,进进出出,紧束的围裙如同克制的欲望,没有多余的背景,炕,一张席片,妈妈扎着马步,我的出生,妈妈用了一个很可恶的词:红蛐蛐的跌下来了(大约指那种鼠科、猫科动的初生)。妈妈说,百日后,你脱出来,白了,我才知道疼你。
一年后父母离异,万事过去皆与我无关。
三岁上,继父来相亲。妈妈坐在姥姥家的门墩上,抱着我,我坐在她的一条腿上,另一条腿则搭在门槛上不让他进门。继父无聊,站着端详了妈妈半天,妈妈手里掰着一只秋桃子,一点一点送进我的小嘴里,我像小驴一样惊异地看着继父错愕着嘴片,有口水流下来,继父扔过来一卷卫生纸。那时候乡下人没见过这么薄透的纸,妈妈抬眼看了他一眼,搭在门槛上的腿缩回来,继父进门。
我随妈妈嫁人时三岁。
山神凹,那时候,院子里有两颗枣树,秋天枣儿红了。驴栓在枣树下,我和妈妈下驴,进窑,上炕。炕桌上放着一碗红糖水,窑洞里的小奶奶四颗镂空金牙露出来,好奇地看着妈妈和怀里卷缩的我,大概我与妈妈都很生动引人。山神凹的女人们从窑门上挤进来,空气如水流动。有人说:“小闺女好看。”窑洞里的小奶奶说:“是我成土的闺女。”
都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翻过一座山头我成了葛家闺女。
小爷(我亲祖父的小弟)的窑洞里有两盘炕,互相对应着。两领羊毛黑毡,白天时铺盖是卷着的,夜晚,卷着的铺盖展开来。窑墙上还挖了洞,洞很小,像一眼小窑洞。放了细粮,比如麦子、豆,都用一斗缸装。那年月,因为是集体,农民改叫社员。秋后分粮,人均口粮,麦子也就只能分十几斤,都不舍得吃留着过年。粮食是有味道的,不耽耽是一个香字。一个冬天里,窑洞里最活跃的是老鼠。闻香而来。小爷不叫老鼠,叫老君爷。窑内中堂前的方桌腿上敬俸有老君爷的牌位。黑是老鼠最喜欢的颜色,四只爪子细脚伶仃,夜里走路收收缩缩,不显山水。窑炕盘在进门处,临门有窗,窗户最下一格有猫出入,常常不糊窗户纸,用钉子钉一帘花布由猫出入。
有一段时间老鼠成灾,小爷下了许多鼠药,猫吃了药死的老鼠大都死了。灾难降临的时候,真是平分秋色啊。这下,老鼠的孙子们欢喜死了。窑梁上挂了玉米,五更天,老鼠开始夜生活。它们叽嘛乱叫着,有从梁上掉下来的,放肆的大笑声扰得炕上人无来由要学几声猫叫,吓唬老鼠。小有停顿,老鼠想:人呐,也仅仅扮演了一个岁月暗哑的歌者。
六岁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我看见一只老鼠从地锅前爬上炕,小眼睛贼溜溜儿顺着炕沿越过我的枕头,我轻声叫了一声:“哎——”,它停顿了一下,身躯稍向后仰,似在微微着力,想回头,那神态,慵懒到不慌不忙。时间漫下来,我指望它能回头,接下来它还是稍息一下走了。它爬上窗台钻出猫洞,我很伤感。屋外的蝉,浑圆而饱满地叫着,我坐在炕上,一副伤身伤世的样子。小奶奶从她的花肚兜里摸出一块糖递给我,迢递的安宁,窑外,蝉声一声接一声落下来,我跳下炕走出窑,等那细脚伶仃的“它”回来。
有一种纹理,它沿着成长的肌肤深深嵌进来,我对家的概念,是一进门不由分说地陷进炕上。任何一种光影的闪现都不能去除我对炕的怀恋。炕上除了蒲扇、苍蝇拍、烟袋、捻线陀以及凌乱的糖纸,也只剩下了我的小爷、小奶的从前。而今,扑簌簌往下跌土的墙上,曾经悬挂着的挂历试图靠近小爷的心和眼睛,然而,也只是一闪而过,一声长叹让夜平静而安然。隐隐没没的岁月过后,我再也睡不回欢喜的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