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不识的乡间老人,能讲清前朝后代、诸多帝王将相,多是靠戏曲故事的点化。我在灶火旮旯听他们讲这些故事时只是唤醒了我之外故事的期待。辨不清方向的未来,命运永远在耐心等待着,同样,让等待和经过变成了一声叹息,多么轻,又多么震惊。小学毕业考上初中那一年,县里要招收一个文艺班,目的是要成立一个青年剧团。有老师乡下来招生,我唱了一首跟我妈学的歌《绣金匾》,居然被录用了。
一切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拽着我往前走。我突然觉得生活是生活,戏剧是戏剧,生活往往没有太多的激情,戏剧虽然是世俗生活的描摹和缩影,但与世俗生活相左。戏剧喜欢佳人越格,小生逾矩,世俗中男人偷鸡摸狗,女人红杏越墙,看起来老不正经的事情恰恰才能成为戏剧。很奇怪的,我不喜欢戏,却一直喜欢闻油彩的味道。那味道在剧场里是耐得住闻的,味也幽长。文艺班结束后,我们成立了剧团。很长一段时间我羡慕那些唱主演的,他们人前人后笑脸总是灿烂。我没有笑,或者说没有人想看见我笑。世事和人生,有一天要我替一位病了的演员上台演一个丫鬟,我突然觉得很不适应,害怕、紧张、莫名其妙的怨恨。舞台上居然唱得凉腔走调,引得台下一片喝倒彩声。没有人给我鼓励,舞台与我只是一个灰色的阴影。我开始惧怕舞台,它给我一种古老的沉闷的气息,是我不能习惯的气息。我写日记,写一些伤感烦闷的诗句,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读给自己听,我不能拒绝明天,那么,明天的明天呢?
这样的结果让我没有期待。生活本身的意味似乎只能是这样了。记得当时给剧团做饭的宋师傅名字叫栓好,他有一只眼是玻璃花儿,这些都不妨碍他内心的善良。如果中午灶上吃肉包子的话,他总会多给我两个叫我夜戏结束后吃。那时候我们下乡演出打地铺,有时候是学校,有时候是庙里。唱主演的一般都有床,最坏也可以用三张课桌拼一张睡铺。打地铺的一般都是跑龙套的。地上铺着谷草就地打开铺盖卷儿,我常常把宋师傅送给我的夜宵藏在枕头边上。有一晚夜戏结束后,不等卸妆,我把他给我的包子拿来在院子里烧热水的火上烤,我看到包子里涌出一股黑潮。等我看清楚是蚂蚁从包子里逃生时,我四下里看着空荡荡的场地,那些板凳还横着,地上满地垃圾,我真的很想大哭一场,但是,我哭不出来,只觉得周身炸满了鸡皮。我很难受,一直看着那包子在火中烧黑,燃起火苗。我被火光晃花了眼睛,夜把我的伤感抬到了半空,火苗暗下来,我幽幽回到后台用凡士林擦干净脸上油彩,站在舞台中央,两只眼睛里是浓黑而空洞的暗夜,遥远的星星让我好没有期待。
还有一件事情,似乎与读书有关。也是在乡间演出,某一日午饭有丸子汤,半下午宋师傅悄悄儿送我一袋炸好的肉丸,并安顿叫我肚子饿时摸俩儿吃。记得夜戏结束后停电了,我躺在地铺上睡不着,我点燃蜡烛用蜡泪粘在墙上,看书。看着看着睡了,一本书扣在塑料袋子里的肉丸上,蜡烛不等燃尽软得掉在了书上,点燃了书,烧化了塑料袋子,又点燃了褥子里的棉花,丸子上的猪油助烧了火苗,烟气弥漫了一屋子。我被熏醒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已经站在了地上,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早把那些熏黑的肉丸扔进了厕所里,它们全都显眼得飘起来。明晃晃的白天,看到的人都骂,骂那个往厕所里扔丸子的人。那个人是我。
我没有期待。唯一知道我的心跳,知道我的呼吸。一个台口又一个台口,时间可以改变一切,时间是如此牢靠,不紧不慢走着,我的前面路上没有一个人指明我的方向,台下的看客看的都是主演,卸妆后辨认的也都是主演,没有人会把眼睛睁开来向台上跑龙套的我挖一眼。我随着主演的戏进入他们的角色,我表情丰富。所有一切,没有人关注我,我在他们的时间之外,岁月之外,我与所有的人共同享受落霞如嫣的黄昏,黄昏的意绪里心境却是如此不同。我越来越变得没有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