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斗发是山神凹唯一住砖窑的人。能住上转窑相当于现在盖得起楼房的人。他的想法里有一种山神凹人思想里缺少的东西,是一种什么东西呢?好像很魔幻,但确实很有意思。
新中国还没有成立以前,山神凹人都生活在贫困线上,都少衣缺食。听小爷讲何斗发弟兄姊们五个,他是老大,夜里五个人盖一床被子,白天上茅房何斗发俩妹妹轮换着穿一条裤去。何斗发到了十八岁时,他爸打窑时,崖皮掉下来闷死了。因为基础不好,这样何斗法的身体长得就有点不够尺寸。声音也非常细小,是那种类似于安静的“小嗓”发声。一般情况下他妈也没有把他当成一个重担挑,但何斗法在思想上一直认为自己应该重担在肩。
春天的上午,迎春花、杏花、桃花、梨花……次第开放,金黄色的蜜蜂仿佛自由逃跑的蕊,牵引着何斗法走啊走啊,就走到了一个塌下去的坟地。黄澄澄的阳光把洞口镀上了薄金,何斗法跳下去。山神凹这地方穷得连一个好坟都没有,何斗法这样想时就看到了一堆棺材板,不普通的地方是它发出莹莹的光亮。何斗法还不知道它是磷在作用。但是,何斗法的思想上就有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首先肯定那不是浩荡的春天的气息。
小爷说:“狗日的因了一堆烂棺材板发痛了。”
这是奇怪的事情,那个春天的夜晚,在外聚堆儿的山神凹子民就看到了对面的山垴上有一团亮光,隐约闪烁。有人指着对面的山垴说:快看?有鬼火在移动。老一些的人开始叙述一些鬼怪故事,因为集中了口口相传的力量,神鬼的爱变得宽大而柔情。这种融入耐力的叙述所抵达的无限可能,把人们迷住了。令人们惊奇的是何斗法不知从什么地方走过来,他说:我梦见玉皇大帝降给一本天书。人们疑惑地面带笑容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半天后,何斗法走在离人们有一段距离时,把贴胸抱着一个红布包袱打开,人们看到了那一团莹莹的光。何斗法没等人们看清楚迅速收起了它。何斗法说:一本书,无字。小爷说:“这以后何斗法就开始给周围的人看病了。”
很多问题之于我们,完全缺乏了解的能力,因为我们很容易对事物简单的认识产生敬畏。由于缺乏了解,我们也就相信了我们的身边游动着一种看不见的预示,我们的命运中就有了一只手扼着我们的咽喉。
何斗发最初给人看病的时候理想还不大,有点底虚。当发现人们从思想上认可了他——何斗发得了天书。这样,他的窑洞里的馒头就多了起来。何斗发盘腿坐在炕上眯撘着眼睛,同时展开了耳朵和鼻子的神经末梢。过程中何斗发把来人带来的馒头用手揪下一小块,吹了几口仙气要来人带回去。来人悻悻的,在什么也没有听到和看到的情况下,拿了自己送去的八个馒头中的母指大一小块走了。这就是我们活着的生命的庸常资质。漫长的岁月里无边的梦魇繁衍了丰饶的苦难,也繁衍了丰饶的思想。仿佛一场戏里要求许多个演员,但它却在编剧手里早已规定了剧情的发展,决定了主角,其中最活跃的一个主角,名字叫做“嘴”。口口相传的力量是如此巨大。
就这一简单的反复过程,何斗发的窑洞里的馒头就如小山一样的堆了起来。何斗发决定要挖两眼砖窑洞(也就是前面挂砖的那种)。他妈说:“也好,不然这样多的馒头因天热就要长毛了。”因为吃得好,何斗发的两眼窑洞不用多少天就成了形。人的欲望像台阶。
何斗发看中了不沟的王来发家的老婆,恰好王来发的老婆在这样的时候病了。王来发来找何斗发看病,何斗发要他老婆来家住,只有这样他老婆身上的邪气才能去除。王来发把他老婆送了过来,他老婆腿下夹了毛驴从山垴上走下来,一场风花雪月的事情就在山神凹开始了。王来发的老婆实际上是因生活极度贫困出现了精神癔病,有馒头养着,在山神凹不出半个月就好了。一个月以后,王来发到底把他老婆叫走了。
尝惯了甜的何斗发一下子就感到了日子的青黄不接。何斗发想最大限度的寻找快乐了。何斗发开始解密“下一步”。在以后来找他看病的人中间他就想法让那些女人来,风姿绰约的女人们在何斗发的窑洞里出入。他妈这时候从儿子身上就看到了一股邪气,来看病的女人们省略了给他拿馒头这一重礼。他妈发现这一问题严重性时,已经是一个馒头也见不到了。很长时间山神凹的上空反复不断的重复着一个女人的叫骂声,何斗发的时代就这样在酣畅的叫骂声中悠悠远去了。春去秋来,何斗发耐着性子热泪涟涟的等待,山神凹的热闹就这样在等待中孤独了下来。
何斗发四十岁上就死了。死了的何斗发因没有家舍,棺材里放了一块砖,用红布包了放在何斗发的枕边。故乡的风俗是,没有老婆的人到最后不能空棺,砖头也得抱一块,叫抱砖入棺,也叫“招砖”。这也算是对光棍心思的最后的满足吧。当我后来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秘鲁作家马利奥·略萨的小说《城市与狗》等作品时,我才知道魔幻现实主义就产生在山神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