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区后我才想起这个世界还有个蔡亮和范三,和郑萍分开后我便回到网吧去找他们,老鸭子说他们已经回去了。那时老鸭子的花生已经快吃完了,离开时我又拿了一颗,剥开后里头有三粒,正好拿回房间分他们吃。我回到小阁楼的时候蔡亮和范三正坐在床边吸烟,房间里烟雾缭绕,他们看到我立刻就兴奋起来,我把花生递给他们吃,蔡亮接过花生的时候说“老鸭子说你和一个女的出去啦,哈哈,是大波妹吗?这么快就到手啦?”
我简单把状况和他们说了。当我说到郑萍问我的“外国人有没有QQ”的问题时,蔡亮和范三也觉得这里很蹊跷,最后范三搬出了弗洛伊德的理论,认为郑萍是对我进行心理暗示,想要看我的小弟弟:“你们想想QQ这两个字母,像不像男人的两个蛋?女孩子一般都是很含蓄的,她不好意思直接问,就借外国人这个载体来表述,你想,她总不能直接问‘华辉有没有蛋吧?’”
都被范三和弗洛伊德怔住了,没想到女人是如此高深莫测。蔡亮反问范三说:“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辉哥当时最准确的举措是把自己的裤子脱下去了?”范三点点头说:“如果是我的话,我会这么做的,因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蔡亮最后感慨说:“辉哥,你亏大了。看来还是有文化好啊。”
范三对蔡亮说:“亮鳖,其实这个妞完全是有可能被我们俩泡到的,你看,明明是我们先去偷看QQ号的,结果却被辉哥泡走了。”
蔡亮若有所思地说:“都怪我口臭啊,靠。”
范三认为自己错在近视上。
为了改变二十几年来一直没有女人的窘况,那天晚上他们发誓洗心革面,开始做有盼头的人。蔡亮决定开始每天刷牙两次,范三打算加强练习眼保健操。
由于太久没有碰上开心事,他们提议去买啤酒回来庆祝一下,便飞奔下楼去买啤酒,在时常赊账的莎莎超市,像往常一样买了一种很辣的小鱼来下酒。
喝酒的地方在屋顶。这是我们特别喜欢的一个地方,在这里可以看见整个莲花小区,也可以看见对面的女人洗澡。每个夜晚我们都会在这里度过许多时间。那晚秋天的夜空很高远,酒过三巡后有满腔的诗兴要溢出,可是张口时又觉得虚无。范三反复唱着自己编的歌“喝得舒肤佳呀,喝得爽歪歪”,让人有把他扔到楼下的冲动,枉费了这么美好的夜空。蔡亮说:“我们房间里有很多诗集,不如去拿一本来念念。”
我们房间里确实有很多诗歌集和一些杂七杂八的书,老D说这些都是之前的房客留下的,半年前该房客突然被警察带走就再也没有回来,他还欠下了老D半个月房租。老D好几次要把这些书卖掉充抵房租但都被他自己给忘记了。我们常常在吃面或者喝酒的时候拿这些书来垫锅碗瓢盆。
那晚,蔡亮回去挑了半天,拿了一本写有梵高的诗歌,高中美术课学过梵高的《星空》。蔡亮觉得就该在星空下朗诵和梵高有关的诗。
阿尔的太阳
——给我的瘦哥哥
到南方去
到南方去
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
没有月亮
面包甚至也不够
朋友更少
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
瘦哥哥梵高,梵高啊
从地下强劲喷出的
火山一样不计后果的
是丝杉和麦田
还有你自己
喷出多余的活命时间
其实,你的一只眼睛就可能照亮世界
但你还要使用第三只眼,阿尔的太阳
把星空烧成粗糙的河流
把土地烧得旋转
举起黄色的痉挛的手,向日葵邀请一切火中取栗的人
不要再画基督的橄榄园
要画就画橄榄收获
画强暴的一团火
代替天上的老爷子洗净生命
红头发的哥哥,喝完苦艾酒
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
烧吧
这首奇怪的诗歌说实话我们根本就不知所云,可是它后来却成了发泄心情的工具。
蔡亮最喜欢的一句是:面包甚至也不够——他拿出钱包来的时候常常说这句话。
范三则喜欢:你就开始点这把火吧——点烟的时候他会这么说。
我最喜欢的是:代替天上的老爷子,洗净生命——我喜欢在洗澡的时候说这句话。
我们经常在屋顶大喊大叫,可以想见,对面那些做爱的人们要是听到诸如“你的血液里没有爱情和春天”一定会困惑到阳痿。
老D也多次警告我们不要在那里大喊大叫。可是每当过剩的精力被酒精激起后就会忘乎所以。
有一天晚上事情玩大了。正在屋顶喝酒唱歌突然房间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来人一脚踹飞房门,老D那扇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门轰然倒地后,来人踢开小阁楼简陋的窗户。最后我们看到从窗户钻出来的是个警察,穿着制服,他有些奇怪地用中指指着我们说:“操你们妈的B嘞,再大喊大叫老子把你们从楼顶扔下去。”他的洪亮的声音在莲花小区回荡了好几圈。
被我们的噪音折磨过的人竟有人站到对楼屋顶来鼓掌。
我们三人一句话都没敢说,毕竟从没和警察有过接触,完全被吓住了。也不知道这个警察是从哪里来的。回房间后只见房门已经倒在地上,还把蔡亮的热水瓶打破,这个警察太嚣张了,万一老D看到这一幕大概会当场气死:这个屋顶小阁楼是老D亲自搭起来的。蔡亮看着自己的热水瓶说:“要不是这个条子腰里挎着把枪,老子早就把他一脚踹到楼下去了。”蔡亮说的当然是大话,我们从来没有把警察说成条子的习惯,他显然是学电影里的黑社会在说话。
况且,很快我们就知道那个警察其实只是个商场仓库的保安,他腰里挎的当然也不是枪,而是一把手电筒,这个事实深刻地打击了我们。这个保安其实就是房东老D的儿子,之所以住进来的这半年来我们从没见过他是因为他整整上了半年的夜班,白天永远都在家里睡觉。
老D的儿子我们很自然就称他为小D。小D上了半年的夜班后终于开始上白班。由于深受生物钟的影响,换班后的夜晚他一直失眠,难怪要把我们从楼上扔下去。
踹坏我们门的第二天,小D下班后主动来找我们,我们还没起床,他站在没有门的房间前大喊一声:“起床了!”我们惊醒过来看见一个警察拿着一个大铁锤站在那里,以为他要来行凶了,没想到他是来修门的。
我们三人穿着内裤坐在床沿上看着小D忙乎。他抬起门的时候看见粉碎的热水瓶坦然地说:“这个热水瓶是被门压坏的,我只踢坏了门,热水瓶我不负责。”小D说着就把房门竖起来,老练地钉上合弦,门很快就恢复正常了。他用力推了推房门,露出一副很满意的神情,然后放下锤子从胸口拿出了一包烟,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根,是蔡亮常抽的二元芙蓉烟。
小D靠在我们的桌子上,落日的余晖穿过门口照在他脸上,他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张。
范三说:“你的脸怎么这么白,是不是生病了?”
小D说:“生个球病,老子是半年没晒到太阳了,上了半年夜班。”
我指着他的腰部问:“你怎么大白天带个手电筒呢?”
小D说:“保护仓库用的,我在商城的仓库里做保安。”
我很诧异:“做保安怎么拿手电筒呢?”
小D说:“你傻嘞,仓库里有很多老鼠的,我们要保护商品不被老鼠咬掉。”
我们忍不住大笑起来,原来小D这个保安是专门和老鼠做斗争的。我们笑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说:“你上班很有意思啊,只要捉一捉老鼠。老板怎么不养只猫呢?”
小D立即抱怨道:“无聊的死嘞,那里面有很多东西是猫爱吃的,养猫当然不行啦。我们那个仓库只有我一个上班,我都没人一起讲话,每天就和这些死老鼠在一起,回到家里就睡觉,闷得很。”小D说着就叹叹气把烟蒂往地上一扔再用脚使力踩几下说:“我下去了,去睡觉,这几天累得要死,都睡不着觉,你们几个小子给我安静点,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小D说这句话的时候用他特有的中指指着我们,他的眼里流露着看几只死老鼠的神气。
小D最后留下的话让我们很不爽,范三说:“我们难道过得这么没有尊严吗?一个捉老鼠的保安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油然而生,堪比大观园里的林黛玉——小D细长的中指这些年一直耸立在我的脑海里。
当天小D扬长而去后,我们三人的谈话最后演变成创业研讨会,蔡亮大学就读商学院,学的是营销学,他决定带领我们致富。
“只要有钱了,就不用在这个鬼地方租房子了。没钱就没有尊严。”蔡亮挥舞着拳头大声说道,像电视里那些被偷拍下来的传销头目一样充满激情。范三自然深受鼓舞,他说:“我就不信我们堂堂大学毕业生却发不了财。以后发财了,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这个安置房给买下来,每天让小D给我看门,看他还敢不敢竖中指。”
其实,我们都知道小D这个人智商有问题,准确地说是个弱智儿,照说是不该与他计较的,只是他无意中触动了我们最脆弱的神经:在这个城市,我们无依无靠,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