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萍是我们在网吧里认识的女孩子。
明月网吧是莲花小区唯一的网吧,里头光线昏暗,计算机经常死机,而且常年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蔡亮说那是因为有很多人偷偷在网吧里****的缘故。这话的可信度很高,莲花小区是一个拆迁户聚集的小区,城市的郊区到处在建房子,这批农民的地都被征用了,没田种地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他们把房子租给附近的大学生,靠房租度日子,莲花小区剩下的时间就属于打麻将和上网,到网吧里来的这批人由于不会打字只能看看网页,很自然,黄色网页成了首选的浏览对象,我们走进网吧经常可以看到一整排的人在看黄色网页。
明月网吧的网管是一位老大妈,是个塑料厂的下岗职工,嘴巴歪歪的,我们都叫她“老鸭子”,老鸭子对这批看黄色网页的人很宽容,从来不干涉他们,老鸭子的最大兴趣就是和我们三个无所事事的少年讨论“全世界谁最黑”的问题,她的答案通常有两个:一个是她的厂长,一个是她的区政府——这个城市有多少塑料凳子是老娘做出来的!我在塑料厂干了二十几年,到头来一句话就让走人,心肝比乌鸦还黑!
老鸭子不说话的时候就表情阴郁地坐在吧台的计算机前打毛衣,显示器的光照在她苍老的脸上,那些光让我觉得是不计其数的辐射,这是迄今为止我对“辐射”的全部印象。
我之所以会站在吧台前看着被辐射的老鸭子是因为网吧的机子太少,上网的人太多,只能等。有一天,有一个大波妹也站在那里等,她傻傻的样子让我们三个人都觉得很好笑,她的屁股也很大,蔡亮轻轻哼起了小众歌手李志的歌“妹妹,你的辫子很长,它比我的弟弟长;妹妹,你的咪咪很大,它比我的理想大……比理想还大的咪咪是很欠摸的。我和范三说要是蔡亮敢去摸一下她的屁股我们就在网吧把自己脱光了。我们都知道蔡亮在女人面前胆子一直很小,这也是他当了二十四年处男的原因。
他是不可能过去摸别人屁股的。
我就说:“怎么样,老处男,去吧。”
蔡亮看起来很想通过这件事挑战自己,正踌躇时大波妹却已经等到一台机子了。她坐下去后就把QQ开了起来。我们调戏未遂就站在那里陷入了沉默,蔡亮突然说:“聊QQ这样的事情是古人无法想象的事!”
我和范三一时语塞,不知道蔡亮的大脑在想什么。范三说:“亮鳖!好像你当了二十四年的处男古人都想象到了一样。”范三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特别爱笑,因为他比之蔡亮,只不过是个二十三年的处男罢了。
我们又站在吧台前发了许久的呆,最后我提议去偷看大波妹的QQ号,然后假装不认识加她,把调戏的事情继续下去。在由谁去偷看的问题上我们发生一些分歧,最后我们只好用石头剪子布来决定谁去偷看,输的人是蔡亮,他慢慢地走了过去,刚低头想偷看时大波妹猛地转过头来,把蔡亮吓的往后一退。大波妹也没说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我们想了半天才明白:肯定是蔡亮嘴里的口臭熏到她了——平时抽的都是两块钱的芙蓉烟,嘴巴里一直留有浓重的味道,按照郑萍后来的说法就是:像上过厕所没冲水一样。她当然就被熏到了,不过她似乎没有明白我们想偷看QQ号的这个意图。接下来就轮到我和范三上了,我们照样石头剪子布,输的是范三,他抽的也是两块钱的芙蓉烟,所以走过去后只能屏住呼吸,他走回来的时候差点窒息而死,更令人失望的是他摘下了眼镜说:“干,一点都看不清。”范三是国家重点大学的高材生,在校四年的唯一修炼成果是使自己成了个近视眼,当毕业前夕有人劝他读研的时候,他以保护视力为由拒绝了。
最后,QQ号是由我偷看到的。
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包房,终于等来了空机子。如果没有这堵墙,完全可以看到坐在正对面的大波妹。我加了她以后她马上就通过验证,我们三个很兴奋,各自侧过身子看了看墙那一边她的半张脸,便开始和她聊起来。她的网名叫“萍水相逢”,QQ签名上写着:在我心底有一个叫冥的地方,那里没有阳光。
站在我身后的范三问蔡亮:“亮鳖,你的心里有没有一个叫冥的地方?”
蔡亮说:“靠,我的心底有个地方叫阑尾炎。”
我担心大波妹听见就叫他们不要吵了,我一本正经地对大波妹说:“你好,我叫连华辉,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郑萍,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范三凑到我耳边说:“问问她那个叫冥的地方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问了后郑萍回答说:“那个叫冥的地方是我的心,我的心有一部分已经死了,死了的地方就叫冥界,不是吗?”
蔡亮大笑起来,口水都喷到我耳朵上了。我回复说:“我有个好朋友的阑尾烂了该叫什么界呢?难道叫屎界吗?”
“呵呵,你这个人好搞笑的。”
我又问:“你的心为什么死了一部分?难道癌细胞扩散了吗?”
“呵呵,你这个人好乌鸦嘴的。老实和你说,我是因为哀莫大于心死,我和我男朋友分手两个月了,我一直很伤心。”
郑萍的遣词造句很奇怪,本来我应该触景生情想起自己失恋的事,可是和一个不会造句的人装深沉是很难装下去的。
我想问问蔡亮和范三怎么继续聊下去,可他们都已不在身后,大概都上机了。我只好随便和郑萍瞎聊,我假装问她是哪个国家的,再问是哪个城市,再问哪个区,再问是在哪个小区,再问是哪个网吧,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我们太有缘了,居然在同一个网吧上网。我装出非常激动的样子发了很多大哭的表情,继续追问她在几号机,结论是:我们居然只有一墙之隔,她立即侧过身子朝我看来,我适时向她挥挥手,我发现自己的心跳居然加快了,真没想到一个人把自己骗倒是一件如此简单的事情,看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叫蠢的地方。
我问郑萍要不要一起出去走走,眼下接近仲秋,月亮很美。她说我们这个破小区鸟不拉屎的,去哪里走呀,我说我们到火车道去坐坐。她说好呀。于是我们沉默着一起到吧台前结了帐,老鸭子在剥花生吃,问我要不要吃,我拿了一颗就和郑萍走出网吧。老鸭子给我的那颗花生剥开以后里面有两粒籽,我分了一粒给郑萍,她接过去了,但并没有吃,而是捏在手里。我们走在惨淡的月光下一边瞎聊一边往火车道那里走。郑萍说她现在在计算机城当业务员,长期失业的我谈到自己的工作时信口就说自己正在准备考研:这是很多缺乏尊严的书呆子惯用的伎俩,这一招的使用范围已经扩散到非书呆子了。
在火车道边上的坝上坐下后,我看着逐渐变亮的月光温柔地照在郑萍硕大的胸部上,虽然近在咫尺,却不知道如何过渡到实质性的下一步,看样子她丝毫没有让我摸摸的意思,她依然沉浸在与我萍水相逢的惊喜里。她把手撑在地上,仰头看着夜空,轻轻叹口气说:“这个世界太小了,我们就这么认识了。”此情此景,她已经进入抒情的语境里,大多初吻的产生都以抒情为先兆,可是由于常年缺乏和异性相处的经验,我拿捏不准这一切了,这种徘徊在犯罪边缘的感觉异常煎熬。正当我打算一起抒情时,她就不适时地问了我一个很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说外国人有QQ吗?”
外国人有QQ吗?这个问题问得我哑口无言。
首先,我从来没有出国过,大概是因为太蠢,关于这个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外国人,我有时候还会很怀疑。街上偶尔看见的,过后也令我觉得是曾经的幻觉。其次,对于外国,一直给我很遥远的感觉,而我从家乡到这座城市来却要坐二十几个小时的火车,虽然途径无数的山川河流,到这里后却依然在自己的国家里,飞奔二十几个小时后的火车在小时候的感觉里早就可以跨过无数个外国了。另外,对于被边境线分开的地理,两边的人虽然毫无距离,却不得不称彼此为外国人,这也让我无法理解。郑萍的问题问到我心里最蠢的那个地方了。我沸腾的荷尔蒙很快便冷却,往下的交谈像一篇拙劣的散文,再也没有什么交谈留在记忆里了。
坝下的铁轨不时有夜行的火车驶过。我们准备回小区的时候郑萍看着铁路说:“我男朋友就是坐火车走的。”
我问她:“你要去找他吗?”
她说:“他凭什么让我去找他!我才不会去找她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月光正照在她的脸上,我不太确定她的眼里是不是闪着泪花,我心里有一个闪念飞过:那个让她心里有地方变成“冥”的男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