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1616),英国剧作家、诗人,英国文学史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他一生写出三十八个剧本,两首长诗以及一百五十四首十四行诗。他的十四行诗,一般认为是为两人而写,一为某美少年,一为某深肤色女郎。然而其题材上天下地,包容极广,又显然不是这两人所能规限的。它们反映了莎翁的社会观、美学观和道德观,也刻画了当时的世态人心。
英国式十四行诗,是在莎士比亚手里才完善起来的,无论从质还是从量来说,称之为十四行诗发展史上的里程碑,都绝无溢美。学术界对莎翁十四行诗种种疑点考索甚繁,聚讼纷纭。以上列举的,只是有较多共识的一点罢了。
“我们希望美的生命不断繁衍”
我们希望美的生命不断繁衍,
要这样,美的玫瑰才不致萎亡,
既然成熟的生命会随时嬗变,
他娇嫩的后代自把怀念担当。
但与你自己的明眸订下盟誓,
拿自己当燃料,烧出你的光彩,
使得满目蕃盛变得一片硗瘠,
你与自己为敌,让自个儿受害。
眼下你是人世间美好的装饰,
是那烂漫的春天唯一的先驱,
你却在花床之中埋葬掉自己,
因吝啬而浪掷,温柔的守财奴。
怜悯世界吧,否则这太过饕餮,
让坟墓和你把它应得的消灭。
题解
诗人的朋友(或谓他的同性恋人)坚持不结婚,诗人用这首诗加以规劝。诗人说,你不结婚,断了子嗣,你的俊俏模样遂失去传人,这是在暴殄天物!所谓“与你自己的明眸订下盟誓”“拿自己当燃料”,隐括希腊神话那耳喀索斯(Narcisssus)的典故,即所谓“自恋”,你吝啬自己的美,致美中断,其实就是最大的浪费。诗人希望美能不断地繁衍,表达了他强健的人生观。
本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一首。
“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前额”
四十个冬天将围攻你的前额,
在美好的园地划上道道深斑,
你青春的华服又值得了几何,
它虽被注目,最终会成为破烂。
那时候有人会问,你的美安在,
你青春时代的宝藏究在何方?
你深深凹陷的眼睛仿佛坦白,
全是毁灭的无耻,无用的揄扬。
如果你能够说,这美丽的孩子
将清算我的账,令我老有交代,
这证明你的美已经留下后嗣,
你的美的投资值得大力拥戴。
当你老了,你的美重变得婉娈,
血变冷了,看着它被烘得温暖。
题解
无论怎样俊俏的外貌,总有人老色衰的一天。脸上的皱纹最无可辩驳地说明了这一天的到来。紧接上诗,诗人向朋友力陈:赶快留下美的传人,眼下还不晚。让你的孩子继承你的一切(“将清算我的账”),否则一切将无可挽回地失去。
本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二首。
“照照镜子,告诉镜子里的面孔”
照照镜子,告诉镜子里的面孔,
眼下这张面孔应该加以翻新,
如果你此际拒绝为它去鸠工,
你就是欺世,让人当不成母亲。
这样的母亲安在,她未开垦的
子宫,竟对你的开发加以蔑弃?
这样的笨伯是谁,他竟用墓地
埋葬掉自己的爱,并因此绝嗣?
你是你母亲的镜子,在你身上,
她唤回了可爱的四月的华年,
不要理会皱纹,透过岁月之窗,
你将窥见你黄金一般的时限。
如果你活着,又不愿让人牢记,
独自死了吧,让你和形影同逝。
题解
本诗题旨与上诗大体相近。诗人一再提醒朋友,赶紧结婚,留下子嗣,使得他成为自己的镜子。所谓“鸠工”,指的是从追求、求婚到完婚的整个过程,除非你要独自死去,不想让人记住自己。
本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三首。
“当我计算着时钟报出的时分”
当我计算着时钟报出的时分,
眼看阴沉的夜吞掉白天的光,
当我看到紫罗兰开过了花辰,
乌黑的鬈发渗上斑斑的白霜。
当我看到高耸着的树光秃秃,
从前它曾为畜群遮挡住炎热,
那夏天的青翠被捆上一束束,
变作粗糙的白须推上了灵车。
于是,我不免为你的姿色生疑,
有一天你会走进时间的废墟,
既然美和甜蜜也被自己抛弃,
眼见别人成长自己匆匆死去。
谁也不能把时光的镰刀阻挡,
你死了,你的子孙仍把它反抗。
题解
生老病死,乃是不可抵抗的自然规律。太阳被遮没,紫罗兰萎靡不振,两鬓飞霜,木叶纷降,夏天的柔条被置于灵床,这一连串意象,无非都是揭示这一点。留下美的传人,从而使美得以延续,这是对抗死的唯一办法。
本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十二首。
“我怎能把你与夏天加以比附”
我怎能把你与夏天加以比附?
比起它你更之可爱更之温娴,
狂风摇撼着五月钟爱的芽簇,
夏季出赁的期限又委实太短。
有时杲日的眼睛太过于火热,
它金黄色的霁颜常忽地阴晦,
每一种美都因离开美而夭谢。
因机运或无常的天道而损毁。
你的永恒的夏天从不会凋落,
你也不会失去你禀有的光彩,
死不敢夸口你在它周匝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行与时同在。
只要人类还呼吸,眼睛能谛视,
这诗将长存,并赋予你以生气。
题解
此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十八首。英国属温带海洋阔叶林气候,多雨雾,气温偏低,只有到夏天,天气才转晴和温暖。因而,英国人认为一年中的最好时光在夏天,而非我们认为的春天或秋天。诗人认为,纵有赛似夏天的美颜,也只能存在于一时,很快就会凋谢,只有在不朽的诗行里它才能获得永生。莎翁的预言是正确的,虽然我们不确知这位少年为何人,但其一颦一笑仍流传至今,为人所铭记。
“贪婪的时间磨钝雄狮的利爪”
贪婪的时间磨钝雄狮的利爪,
让大地把她心爱的子嗣吞噬,
从猛虎嘴里把它的獠牙拔掉,
让长生的凤凰在血泊中燃炽。
当你飞翔,使得时令时喜时悲,
对广袤的世界和易萎的蓓蕾,
捷足的时间,任凭你为所欲为,
但我禁止你犯下这一桩大罪:
不准时流在我爱的前额操觚,
不准用古老的画笔描下线纹,
允许他在你的流程不被玷污,
好为后人留下一个美的范本。
但是,时光老儿,我不怕你使坏,
我的爱将在我的诗长盛不衰。
题解
诗人自信有能力让爱人长存于他的诗行,使之免于时间的侵蚀。本诗是《我怎能把你与夏天加以比附》的引申和铺叙,寓意大致相同,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中位列第十九。
“我的缪斯与那一位截然不同”
我的缪斯与那一位截然不同,
那位连苍穹也用以充作装饰,
一见到红颜就定要发为吟咏,
靠他的美人把种种的美排比。
他更连缀了手中浮夸的妙喻,
比他作太阳、月亮和海的宝石,
比他作四月刚刚绽开的花絮,
或被大气镶在苍穹边的珍奇。
让我忠诚地爱,也忠诚地写下,
请相信我吧,我的爱美得就像
随便哪位母亲的儿子,虽则他
不像天上的金烛台那般明亮。
就让他自个儿去饶舌、去唠叨,
我又不是叫卖,何必如此炫耀。
题解
这首诗反映了诗人的美学观。他不屑于同时代诗人的做法,以雕缋、矫情、夸张为能事,动辄以天上的星星、月亮甚至太阳为喻,使类似的比喻滥俗不堪。相形之下,莎翁的十四行诗来得平实、朴素、具体,也正因为这样,它们才得以传诸永久。“天上的金烛台”,指月亮。
本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二十一首。
“只要你的青春和你同一年纪”
只要你的青春和你同一年纪,
镜子就无法令我相信已衰老,
当在你脸上看到时间的痕迹,
我才相信我的末日行将来到。
只为那一切覆盖着你的美丽,
仿佛是我的心灵贴身的罗裳,
犹你之在我,它活在你的心里,
那么,又怎能说我比你还年长?
所以,我的爱人,请你多加留心,
不为我自己,而仅为你的缘故,
我将小心地护持着你的心灵,
一如慈祥的乳母把婴儿呵护。
我的心一死,你的心再难指望,
你把心交我,再难以收回身上。
题解
诗人与情人情笃若此,两人已浑然一体,难分彼此。只要爱人能葆其青春,则诗人也青春常在;一旦爱人届乎暮年,则诗人的末日也随之而至。美国现代诗人肯明斯有诗曰“我揣着你的心(我把它揣到了/自己的心)”,正好作为此诗的注脚。就因为他们把对方的心揣到了自己的心里,故而他的心也就是“我”的心,既不能独存,更不能索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首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二十二首。
“当我受尽命运和白眼的播弄”
当我受尽命运和白眼的播弄,
只好为自己孤独的境况啜泣,
徒然用呼吸打动聋聩的苍穹,
复又形影相吊,深叹时运不济。
窃愿和这一位一样前程远大,
像那一位仪容出众,广交俊彦,
焉有此人的禀赋,那人的才华,
对平素满意的,反倒深致不满。
这个念头几乎是在作践自己,
我蓦地想到你,于是我的精神
有似云雀,从黎明阴沉的大地,
啼啭着赞美诗,振翅直飞天门。
一想到你的恩爱,我顿然暴富,
就是拿王位交换也不屑于一顾。
题解
诗人与周遭的俊彦互做比较,不免自惭形秽、深感沮丧,甚而怨天咒地,为何薄待自己一至于斯。然而,当他一想到爱,遂浑忘一切,而像冲天啼啭的云雀,“翱翔在蔚蓝的天宇下”(雪莱《云雀颂》)。本诗的结句雄浑有力,表现出英国人文主义者博大的胸襟,与李白“富贵于我如浮云”同为辉映中西诗史的名句。
本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二十九首。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时日”
倘你活过我踌躇满志的时日,
当粗鄙的死用黄土把我掩埋,
你偶尔再翻翻那亡友的小诗,
这些诗作如此地简陋和草率。
请你拿当代的华章相与比较,
尽管每一行都远胜我的作品。
看在我的爱,保留它吧,论技巧
它实不如幸运儿们那么高明。
啊,请你赐我以如斯爱的思想:
“倘我友的诗艺能够与时俱增,
他的爱将带来更珍贵的诗章,
足以和更富才情的诗人争胜。
自从他死后,诗人日益在精进,
我读人家的诗,读的是他的心。”
题解
莎翁认为诗应有真情,是以每首诗的真情尤重于技巧。自己死后,好友重读诗作,更注重的应是真情,即使技巧谫陋,只要有爱,也值得一读。
本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三十二首。
“在灿烂的清晨,我曾多次注视……”
在灿烂的清晨,我曾多次注视
太阳用庄严的眼睛取悦山顶,
它用金色的脸庞亲吻着草地,
用天上的法术把浊水去镀金。
蓦地,它又让卑贱的云絮,以及
从它不属于斯世的脸上掠过,
把孤独的世界从它眼前藏起,
再带着耻辱悄悄向西方沉没。
当我的太阳在清晨发着光彩,
把瑰丽的色泽洒到我的前额,
但是,空中的乌云早把我隔开,
属于我的时辰只有一时半刻。
对于他,我的爱不曾稍稍嫌弃,
天上的太阳有瑕疵,何况俗世。
题解
此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三十三首。诗人把美少年喻为太阳。太阳不以草原小溪低鄙而恝然远去,仍把自己的光和热普布其间。草原和小溪,即诗人自况。蓦然,太阳被卑贱的云絮挡住(有学者考证,“云絮”即深肤色美人,是她从诗人手中抢走了美少年,云云),令诗人顿失好友。但是,诗人并不因其“薄幸”而深责好友。他认为,天上的太阳尚且有黑点,人间的“太阳”就更不能求全责备,此即“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之谓也。
“我的眼睛和心灵在拼命开仗”
我的眼睛和心灵在拼命开仗,
它们争相占有凝视你的权利,
眼睛禁止心灵熟视你的肖像,
心灵又不允给眼睛这一权益。
心灵说你就蛰居在它的深处,
没有明眸能够窥测这个密室,
然而被告眼睛旋即驳回辩护,
它说你的美存在于它的凝睇。
为裁判所有权,只好聘请思想
(它们就住在心里)加入裁判团,
根据它们的判决,做如下分账:
明眸和温柔的心灵各得其半。
我的眼睛享有你的诸般形相,
你内心的爱则归我细心珍藏。
题解
眼睛与心灵为分享情人的美貌而骤起纷争,实在是无稽之谈。值得注意的是,诗人以法律术语入诗,与第三十首(本集未收)以商业术语入诗,可谓相映成趣,这似乎未见于中国古代情诗,充分反映其时的英国社会,已在逐步走向法治和商业化。爱情乃大雅事,法律与商业则是涉世颇深的大俗事,诗人不避其俗,用法律和商业入诗,取得了“陌生化”的艺术效果,读者读来,也趣味盎然。
本诗是《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四十六首。
“大理石,或贵胄们镀金的丰碑……”
大理石,或贵胄们镀金的丰碑
都不比有力的诗更久于人世,
你在诗里放出更璀璨的光辉,
远胜为邋遢时日涂抹的顽石。
残酷的战争能够把铸像掀倒,
石砌的建筑同样一把火烧光,
但战神的利剑和烈火烧不掉
你长留人们心中的美好印象。
面对死亡和淹没一切的仇隙,
你将前行,并不断地谱入颂诗,
在人类蔓衍繁滋的后嗣眼里,
你将绵亘到这个世界的末日。
这样,直到最后审判将你唤起,
你还活在诗中,和情人的眼里。
题解
此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五十五首。题旨与丹尼尔的十四行诗《让别人揄扬凶悍骑士的威名》(见前)大致相同,但简洁、有力则过之。诗人说,丰碑、大理石像、铸像,都逃不脱兵燹,只有写在诗里的美好印象,才能绵延到人类的尽头——最后审判的时刻。最后审判也叫末日审判,按基督教义,上帝耶稣将于那天审判一切已死和未死者,将他们分为善人和恶人,前者升天堂,后者下地狱。
“一切全令我厌倦,我呼唤长眠”
一切全令我厌倦,我呼唤长眠,
当我眼见天才终须要当乞丐,
无聊的草包出落得衣履光鲜,
最纯洁的信念不幸遭人出卖,
高贵的荣誉竟被颠倒了席位,
处女的贞洁被暴徒横加玷污,
力量被瘸腿的威势打成残废,
正义的完美被错误施以凌辱,
艺术被权威钳制得噤口难言,
俨如博士的愚蠢统治着技巧,
清明的真理被视作笨拙不堪,
被幽囚的善伺候着恶的首脑。
一切令我厌倦,我欲离开人世,
只是我去了,撇下我的爱孤寂。
题解
此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六十六首,也是最著名的一首。
诗中,莎翁举出十一组对比,用以证明他所处的时代,是怎么一个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时代。除引入正题的第一行,用作总结的第十三、十四行外,其他都是对比。他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形式所允许的空间,组成鲜明、斩截、绝无调和余地的一连串对比,刻画了一伙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宵小们的丑态。还有一处地方是见于原诗,而译诗表达不出的,即十一组对比,每一句都用了and(译诗用“被”聊作呼应,但只勉强凑成六组,由于“被”字发音短促,原诗的气势势必难以维持)。修辞上用排比,一般用到四个已尽够,再多就不免有造作之嫌。唯独莎翁这样的大手笔,能够突破樊笼,而又不觉其牵强。
人们常说,外国人写诗不懂得节制,动辄以数百行甚至上千行的长诗示人。这也不尽然,此诗就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如此一幅头绪纷繁、更仆难数的世相图,能够被浓缩在这样狭小的框框里,并不予人以勉强的感觉,不能不归功于作者深闳博大、精于提炼的艺术技巧和“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的节制力。
“我不承认,两颗真情的心相爱……”
我不承认,两颗真情的心相爱
会有什么障碍。那已不是爱情。
当它发见有人变心就已摇摆,
或者去转向,以移情对待薄幸。
啊不,爱情是永恒不变的标志,
它正视风暴,但从来不曾改变;
它是星星,照耀着飘摇的船只,
高度可以量度,价值无从测算。
爱不是时间的玩偶,虽则粉颊、
红唇,终究摆脱不了它的弯镰。
爱绝不随短暂的韶光而转化,
即使把它驱逐到末日的边沿。
如果这些话儿有谁证明是错,
就算我从没写下,也没人爱过。
题解
此诗为《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第一百一十六首。诗人认为,两情相悦,什么艰难险阻都不在话下。那些动辄反悔或变心的情人,根本就没有爱情可言。喜新厌旧,或某方境遇的升迁,往往是情变的重要原因,但真正的爱情绝不会因此而变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