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即将靠港赤壁。
江面蒸腾起厚厚一层虚游的闷热水汽,游船似在海市蜃楼中缓缓航行的鬼船,低头拉纤的是江浪的奴夫。城郊赤褐色山壁上斜生着几株开花的乔木,无人打扰它们的自由生长,红色花瓣在丰润油亮的绿叶四周凋零,坠向腐败的残花败蕊,这是终结,还是开始?一只水鹭刚在江滨攫得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在瘦长的喙尖亮出鱼儿雪白的肚腹,振翅滑翔,降落在乔木的枯枝上,一口就把鱼儿吞进腹中,摇摇欲坠的花瓣纷纷散落,坠下如烧炙地狱般的赤色崖壁。
玉龙坐在舷窗前,一动不动,任热风隔着一尘不染的窗玻璃颤抖着在他心头按捺不住的躁动。这一切,都浸没在夏日午后的沉寂时光里——风平浪静的表面下波涛潜藏。
收听到游船广播后,老人们已打点好装束,由导游们带领在主甲板上集合。玉龙没心思游览,恐怕今天一天都不会有。在游船靠岸时,他满脑子里都是关于莺莺的想法:她的话语里没有明说的意思。或许她是陪伴某位亲人或朋友出门游览,在未与他确定关系前,她无法光明正大地应他之邀约会同行;可是她在演出彩排上的模样就像个独行的女子呀,与陌生演员毫不拘谨的客套交谈、大胆地邀请陌生观众观看正式演出(虽然在旁人看来她只是为了答谢他的好意)。
他无法解释,反复纠缠的思绪令他乱成一团,一股压抑的力量正在撕心裂肺的渴求背后酝酿再一次的侵袭。他收回从舷窗望向甲板的视线,在那堆为了得到消暑冷饮而叽叽喳喳的红帽子人群中,他没找到莺莺的身影,或者气质。或许她今天身体不适,女生例行的不适,所以不方便见面呢?昨夜凉飕飕的江风极可能让这位忘情投入的长笛少女放松了戒备,着上了风寒,可她不希望得到来自他的关怀,起码现在为时尚早,玉龙真的这么想。
焚烧的欲望如脱缰的野马横冲直撞,压抑感在眉间一点一点攒积。
游览团缩成长队上岸了,玉龙决定到空旷的甲板上透透气,试图用看不见的帷帘将拧成绳结的思绪暂时遮盖。
门口有人,玉龙拉开寝舱门时,那位中年侍者刚好推着送水车路过。她摘下手上的防晒手套,拨开黏在额头上的发丝,看来是刚履行完船上的工作,将客人们安全舒适地送上岸,此刻正打算偷个闲。
“哈,小兄弟,你住在这间房啊?”
玉龙点头。在年龄的沟渠前,他不知如何稳妥地交谈,只是不自在地点着头接受来自她关于那件胜造浮屠的好人好事的夸赞。
“身体不舒服吗?”
他好奇,可转刻便发现自己紧皱着眉头。“没有,”他放缓表情,心里又一次涌出一股对她的好感,她的笑容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充满关爱的荷尔蒙,让他无端沉落其中。“没有,只是想出门透透气。”
“嗯,”她心领神会,哪有年轻小伙子乐意和一群老人扎成堆呢?“厨房在准备今天的下午茶,我带你去尝尝吧,走到餐室的工夫也快布置好了,或者,稍后我给你送来?”
玉龙喜欢这种受到关切的感觉,尽管他很清楚这种关切不过是一场交易,金钱与服务的交易。他有时会思考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最透明、最直接的关系,后来他生出一个让自己都迷惑的疑问:如果用其他东西替代了金钱,难道亲情、友情、爱情……这种种交织幸福和痛苦的情感,于他,在本质上就不是一场交易了吗?看清本质,在某种程度上,给了他直面的勇气,当然,也附带着失望。
“不必了,我们一起去吧。”他愿意和这个爱意发射器久待。他缺乏爱,熟悉的或者陌生的、来自外界的或者发自内心的,所以他才会对莺莺那忽明忽暗的致命情愫手足无措、浮想联翩。
他们互相介绍自己,朝餐室走去。
她自称蔡阿姨,这几乎成了她的名片,哪怕是满船的几百位老人亦这样称呼她。对玉龙来说,这个称谓正合适。
蔡阿姨已经随游船漂泊了五年,五年前与丈夫离异后,依靠船上的丰厚报酬独自养大了自己的独生子,对此,她心怀感激。昨天她才与在武昌读大学的儿子见了一面——期待已久的阔别重逢。备受思念煎熬的母亲忙不迭地倾泻储蓄已久的母子亲情,可刚刚拥抱成人世界的儿子却留恋于不得不暂时离开的华丽娱乐场和情爱甜甜圈,面对浓浓母爱,难免表现得有些冷漠。玉龙的心思五味杂陈,对此他能说什么?对年轻人一贯的目中无人的谴责(他自己就是个年轻人啊)还是对这位不解人情的儿子发自内心的羡慕?
阿姨摇头叹了一口气,在玉龙前头跨出大走廊木门时,敏捷地闪到门边,提醒他注意脚下的门槛。长年服侍中上层消费者已让她练就了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餐室服务员已在忙碌地备置茶点,游览完赤壁古战场的老人们——难伺候的顾客上帝们,一回到船上就要吃茶了。蔡阿姨重又围上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从壮硕的搬运员手臂上的托盘中灵巧地托下一碟梅饯米糕和一双竹筷,又从另一个托盘上摘下一杯清亮红茶和一根银匙。她就像一只身手矫健的章鱼妖怪,挥舞着肢须四处劫掠。玉龙知道,她在急于输送满腔耗用不尽的母性光辉——尤其在这位和她的儿子年龄相仿、同样有些桀骜孤僻的青年人面前——笑容满面,不知疲倦。他看见她历尽劳碌的双眼中射出不可抗拒的光,幻想她的人生是否永远不会被痛苦包围,像他这般绝望:在他眼里,她浑身载满希望。
玉龙夹起一块米糕,他知道作为对此番职责之外的付出的回报,他将不得不与眼前这位眉目慈祥的阿姨倾情交谈,关于家乡的记忆、对生活现状的评价、对未来的憧憬。其实那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漫长来路的无私指点,尽管玉龙早已遗失了对于过往与未来的发自内心的感触,于是干脆拿最规程式的奋斗人生来老调重弹。
当玉龙放下手中余留一小口茶水的茶杯时,圆桌上的碗碟已一扫而空,只剩下玉龙面前的一块曲奇,那是他刻意留下来对这位热情母亲不必再续餐的提示。在蔡阿姨可能拿起话头继续滔滔不绝之前,玉龙使劲抽出一张面巾纸,想要撇开主题:“阿姨,咱们上甲板转转吧。”
蔡阿姨收起刚刚关于老家美食的讨论,抿嘴回他以同样的微笑,这是个体贴懂事的年轻人,愿意分担一位独身母亲的孤独,又时刻考虑到她丝毫不能懈怠的工作——老人们随时可能返回,她的确有必要到主甲板上利用空旷的视野提前做出判断。
甲板的角落里有几只鸟雀在啄食一滩呕吐物,阵阵令人反胃的酸味在热风中逃窜,蔡阿姨刚走出餐室就发现了,一边低声埋怨晕船的游客太不讲究,一边向玉龙致歉必须即刻取来清洁工具,否则顾客上帝们回来后一定会用挑剔的语气抱怨连天。他们都见惯了晕船症给人们带来的困扰,对于晕船的人以及提供照顾的人:那种感觉既难以忍受又徒生麻烦。因此,他们十分合拍地为眼前这一摊子达成共识。玉龙点头致意,在茶余饭饱之际,他也正需要一段清闲安静的独处时光,消化茶点,消化被迫接收的情绪,而阿姨也该结束偷闲,继续忙碌细致的服务工作。
越发明亮的日光黏附着玉龙扬起的下巴,他在抬头望向空无一人的上甲板。两只从江岸飞来的麻雀站立在扶栏上互相戏啄、啼鸣,一动一停的小脑袋来回转动,在讨彼此的欢心。它们扇翅飞起时,从空中投下了一滴排泄物(蔡阿姨待会儿会处理掉),扑翅掠翔、起起落落,在即将降落岸边时快速拍打短小的翅膀。它俩依然相伴左右,在乔木的落红间尽享当下。玉龙的眼神寸刻不离,他不得不承认,这种眼神里藏匿着气味发酸的嫉妒。
世人只知相爱隔迢迢万里的牛郎织女,祝福化身成蝶的梁祝,将冯素珍与李公子的故事谱写进戏曲,却忽视了近在咫尺的朝朝暮暮的小小鸟雀。
江岸野草丛中有一男一女,玉龙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但从身体的距离能看出是一对情侣。从牵手散步的姿势看,很可能是赤壁当地的小年轻们,正值坠入爱河的年纪,就像在水滩上成了两个褐色圆点的小麻雀,正为一起偷得的二人世界暗自得意、放歌起舞。
蔡阿姨提着水桶和拖把从餐室出来了,正着手解决那一滩不受待见的脏东西,当然,还有一坨新发现的鸟粪。她严词拒绝了玉龙的帮忙,因为他的好意不符合人情世故——哪有让客人受累的道理。她在麻利地擦抹完两处污迹后挺直腰杆,用手背擦去两鬓渗出的汗水,吐一口气望向广袤的江汉平原,水泽柔美、土地苍翠。这个点儿老人们快回来了,而她又为这艘正泊处美景之中的内河游船的良好形象增加了分值。
“真好呀,田地里的庄稼绿油油,就像你们年轻人一样蓬勃向上。”
蓬勃向上?玉龙侧过头,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给她留下了这样的形象。
“年轻真好,”她再次吐气,是成年人因生活压迫而越发沉稳的标志性叹气,感叹从指缝滑走、无力紧握的青葱年月,“可以追求爱情,无所顾忌。”
玉龙品味着这句话,将视野投到遥远的北方天际线,从天蓝与草绿的明亮界线一路向南搜索,越过水波,搜索那些让这位时光带不走活力的中年女士无限感慨追忆却又久已丢失的蓬勃气息。
“看,那对富阔新人。”
是那对情侣,玉龙好奇她怎会知晓他们的恋情,还是那只是作为女人敏感的绯闻接收器的条件反射。情侣正朝游船舷梯踱来,看来是因游览时间即将结束而准备返回轮船的游客。
灼热的阳光下,穿过透镜般的潮湿空气,玉龙已看清他们的面孔,笑意融融的面孔,而其中一位,是莺莺。她的周身闪耀着金器首饰的光泽,头发、耳垂、脖颈、手腕、脚踝,甚至那身西式绉裙亦闪耀着宝石的亮光。在这些财富的陪衬下,她简直成了一颗耀眼的光源,矜持优美的举手投足、精致无暇的喜嗔颦蹙。
天哪,玉龙抓紧扶栏,以免坠入水中。
“嗯?”
玉龙的表情一定充满疑惑,因为身边这位急于分享秘密的阿姨正在将自己掌握到的讯息和盘托出:“可以说是天作之合,一位是市长的孙子,一位是将军的外孙女,都刚从一流大学毕业——优秀并且刻苦。看他们牵手的样子,”她的笑声甜得发腻,“真是门当户对!”
她马上意识到年轻人因不知晓内情而尴尬不已(虽说有些夸张,但玉龙的表情像是凝固了),急忙向他解释:“在二位上船之前我们就接到消息,尤其是赵小姐怕冷,而佟少爷晕船,身为工作人员务必要悉心照料好他们的起居,这趟婚前的蜜月之旅至关重要,”她笑成两枚月牙的眼睛里只剩真诚,“衷心祝福他们即将在荆城举办的婚礼圆满顺利。”
玉龙站在初夏的午后烈日下,感到皮肤冰冷,这是他头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极端的冰冷,甚至在脸颊上起了鸡皮疙瘩。
“赵小姐没的说,礼貌优雅,有个穿古裙的爱好,今儿个换上这一身西式裙装更是好看,恐怕是少爷专门为她准备的蜜月礼物。昨晚小姐还赏脸在俱乐部的演出上表演了一曲长笛独奏,你去观礼了吗?那模样,真配得上是个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
“哦,去了……”玉龙在假笑。
这对情人走上舷梯台阶,相敬如宾,莺莺跟随这位所谓佟少爷的翩翩男士的牵引款款登船。玉龙盯着他们羞涩莞尔的笑脸,仿佛听到了微不可察却感染力十足的笑声。他能感觉到打开一丝缝隙的心扉再次收缩紧闭,因为自卑?还是畏惧?
“佟少爷也是文质彬彬,爱穿民国文人的服饰,那是民国文人的风格吧?戴着一副圆框眼镜,书生气息,一表人才。我儿子就差远了。”她低眉,扶起拖把在水桶边沿静悄悄地沥干,一个侍者的儿子怎能和宅门少爷相提并论呢?“只可惜佟少爷身体欠佳,一上船就犯晕,起不来床。今天难得见他们出门走走。看来赵小姐一定费了不少心思。”
玉龙已经站立不安,因为蔡阿姨朝这对情侣点头招呼时,备受宠爱的莺莺发觉了他呆滞的目光,并即刻收起了笑容,一脸惊愕,脸色煞白。一扇透明的玻璃门在他眼前砰然合上,让他的心与世隔绝,任火焰耗尽空气,直至窒息、熄灭——那门上,贴着禁止通行的标志。
此刻,他只想离开此地。
“其实也不能怪佟少爷,是赵小姐执意乘船,从娘家武汉出发前往夫家荆州。年轻人就是点子多,特立独行,对冒险都怀有难以置信的好感。不过还好,他们互相恩爱……”
玉龙听不下去了,他茫然地点头,以天气太热着急使用洗手间为由,转身离开,狼狈逃去。
玉龙当然没有去洗手间,他穿过饮食繁忙的餐室,在空旷的大走廊里大步奔跑。他没有目的地,好像暗夜中的微光毫不留情地熄灭,这时他才发觉,在那么真实的一刻,莺莺其实扮演过他的信仰,而他竟未加思考地抛下戒备,虔诚执着地走近,犹如朝圣。
他在十字廊口站定,面对分岔的方向,无法做出选择。在绝望面前,他再次溃败沦陷,哪里能是他的方向呢?也许医生的建议是对的,是他的判断失误了,可在这个当口,考虑这些还有意义吗?此时,他只有一个念头:即刻返回寝舱,将自己的肉身封锁,以免心绪失去残存的理智,或是因身体不受控制而嚎啕失声。他需要即刻休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