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在醒来时,想起刚才有人敲门,不止一次,很可能是蔡阿姨,或者是赵莺莺。但他没有心情开门,在半睡半醒的临界点上,他自甘堕入一股熟悉的倦怠感——自虐般的倦怠,好像他不是躺在床铺里而是侧卧在乌云边缘,迷迷糊糊中即将翻身掉下大雨倾盆的人间。
他在床上坐直,用手掌摩挲着已经在睡梦中失去知觉的面庞,船身摇晃,看来是离开赤壁再次启航了。寝舱里一片漆黑,与刚才沉闷压抑的梦境如出一辙,只是少了一些恐怖的元素——脚步缓慢却步步紧逼的织网巨蛛。
在那团无边的混沌中他还梦见了什么?他记不清了。但他确定在巨蛛来袭前还做了另一个梦,一个结构完整、催人泪下的美梦,只是紧随其后、推搡着他惊醒于罗网之下的恐惧抹掉了一切,好像在这场美梦结束时,只留下了恐惧,只有恐惧才真实发生过,而先前的美好都是对此的铺垫。这样说来,那个梦还算个美梦吗?压抑感使他吐出一口沉重的气息,好像这颗沉重的脑袋里装满了沉重的回忆、将来以及现下,而这沉重的一生企图像吐出一口气似的轻描淡写地强迫他继续活下去。
情,他曾在某个转瞬即逝的念头误以为它能拯救一切,拯救一颗濒死的心,拯救所有的受苦。可此刻,他正自甘情愿地接受它的折磨,这是命对他已收获过的短暂幸福的无情惩罚。诸漏皆苦,活着的心绪就是苦痛。
看,信仰就这样狠狠地鞭笞着一个无辜的灵魂——真正渴望走向真谛而不是在梵音焚香和雕栏玉砌间走马观花的灵魂。玉龙擦干差点滴出眼眶的泪水,嘴角发出轻蔑的嗤笑,这唯一的声响挑衅着无法拯救他的所谓寂静与空明。
他起身,拂开一切意欲纠缠并勾引他主动涉足苦痛的情绪,他的心不该受此煎熬,亦不该如此怯弱。
他打开紧锁的寝舱门,吊挂在门侧的横台上放置了一篮食物,看来是蔡阿姨来送过晚餐了。她可真体贴。但他没有胃口——沮丧与失落早就填饱了他的躯壳,无法接受更多的摄入。他将餐篮留在原处,以备自己在走出这阵困境后有所需求。
餐室空无一人,他朝着某种安全的气息走上黑黢黢的甲板。暖热的江风、起伏的浪涌和连绵不绝的涛声总能毫不吝啬地宽慰他已无能为力的破碎的心,自儿时以来,一直如此。
在这怡人的夜空下大胆地闭上双眼,勇敢地深吸一口气,坐下、躺下,管他生死由命、苦乐不明,他只觉得在此刻,苦痛总算在大自然的照拂下乖乖退却,放任他的思绪在悬崖边上独自跳舞。他发现,每一次轻视死亡,都是他在过久沉浸于苦痛后的一剂镇定,一旦服用立马就能掌控主动权,专注和自信都回归手心,由他驱使。
越是渴望,就越容易掉进失望的泥潭,最后陷进绝望;面对苦痛随时可能来袭的人生,他只能轻视死亡,这是他的唯一救药。
他睁开眼,决定对盘根错节的记忆做个了结。躯体的各个角落都在清扫让思绪倦怠的因子,他能感觉到,他必须做一件事,必须即刻去做。
玉龙走回灯光昏暗的餐室,墙上的时钟指向夜里十点多,穿过大走廊,路过俱乐部,他几乎飞起来跃上楼梯。他打算找她要个说法,关于一切伤害到他的既成事实,而蔡阿姨一定知道她的住所在哪儿。
剧烈跳动的血脉在燥热的头脑中编织所有必要的询问与应答,有对蔡阿姨的,更多是对她的。他上气不接下气,目光在光线昏暗的走廊里搜寻着门牌,总算在工作人员的生活区域找到了一间贴有蔡姓女士名字的房间。他不做考量地敲响了木门,冲动已经占据他的理智与礼貌。
这片刻的寂静太过漫长。门后传来穿鞋走来的声音,“是哪位?”又一阵安静,门后一定在看猫眼。
门轻轻开了,是蔡阿姨,他没找错。蔡阿姨瞪大充满关切的眼睛,歉疚地点头。询问的话语挤到玉龙嘴边,却又慌不跌推搡着所有的质问与怒火咽下喉头:在房间里的木椅上,莺莺正捧着热气腾腾的药碗,一脸忧愁地看向他。
他不知如何开头。千言万语如百万雄师般列阵胸口,一触即发,却在他的目光再次缱绻于她动人的脸庞上时全线溃败,不战自降。莺莺只是缄口不语,无所畏惧地迎向他放下锐器的眼神,她不知道,她已偷走了玉龙的灵魂。
现在,她跟在他身后沿昏暗的走廊往前走,心里幻想着即将发生的任何可能:对遭受欺骗的愤怒、理所应当的决裂、从道德高地降下的雷霆羞辱……她不由得默默闭眼,深吸一口气。
跨过走廊尽头时,她被门槛绊了一跤,失去了平衡,也失去了所有的判断,发出惊叫朝前倒下去。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活该受此报应。
可是玉龙当然会转身扶住她,她必须得毫发无损地接受所有审判。
在这停顿的时光中,直到他们站稳时才发现,她的脸紧紧地靠在他结实的胸口,而不是硬邦邦的上甲板,他的手有力地握着她纤瘦的手腕,而不是一团报复的火焰。
记忆的书页又开始不听使唤地翻动,好像有一阵木香卷卷而来,而玉龙发觉自己的意识不过是在昨日的午后徘徊,徘徊在二人初遇时的漫天余晖,仿佛画家的橘色颜料洒遍了布面;徘徊在两双矜持却从容的眼眸的对视之间,那里闪烁着萤光般的点点星辰。
上甲板的夜空奔流着明亮的星河,泻下清爽的银光,与昨夜别无二致。玉龙在这暂停的画面中惊觉:仅一日长短,他的心竟在生死的波涛间大起大落,幸福和痛苦、希望与绝望轮番驾驭着他,让这颗心几近疯狂。刚才他在走廊中努力收拾残局的心绪形销意散,他完全记不起那些逻辑缜密的严苛指责和无情批判了。此刻,他如获新生。
“你还好吗?”天哪,她总算开了口。
“嗯,”他犹豫着是否该掩饰自己的真实处境,他明明痛苦得想要在梦醒时死去。
“你知道了,”玉龙听见她小心翼翼地拿捏着呼吸,“蔡阿姨跟你讲起我和佟先生的事了,是吗?”
“嗯。”他依然无法言语。
“我很抱歉,没有事先告知你,”她开始吞吞吐吐,“我,我害怕,怕你因此拒绝。”
他搂紧她,这个在他怀中瑟瑟发抖的胆小谨慎的女孩,情不自禁。
“我说我不爱他,你信吗?”
他点头,下巴抵着她的脑袋。他当然相信,从他们初遇的那一刻,一颗石子在他的心湖激起涟漪开始,那阵充满抚慰的波纹至今未散。
她停顿了,突兀并且必要的停顿。玉龙用手掌抚摩她瘦小的肩膀,不希望她强作勇气说出那些话语,起码此刻不希望,不然那些动人的字眼会让他情愿即刻赴死,让时间在最满意的时刻止步凝固。而他的美妙时刻才刚刚开端。
接下来,他们渐渐恢复镇定,默契地清扫破碎的镜片,用温柔的话语抚慰两个受挫的灵魂——一个受伤,一个受惊。他们再一次并肩坐在扶梯顶端,夜色温柔,呼唤着他们诚挚地敲开心门,谨慎地分享彼此的故事。
莺莺在幼年失去父母,由年迈的外祖父——一位功勋卓著的将军——抚养至今。她感激外祖父给了她拥抱美好世界的机会和支持,却也恨他,束缚她的自由,以一位传统式家长的保守做派包办了她的婚姻,拴牢了她对真爱的向往。外祖父自有来自长辈的周到考虑,他担心自己年事已高,必须尽早给唯一的掌上明珠挑选值得依靠的郎君。
佟先生确实不负所望,他与莺莺两小无猜,一同长大,是将军外祖父的手足战友的亲孙子。两位华光溢彩的晚辈的珠联璧合在年幼时就得到来自周围的中肯。在露天聚会的草坪上,佟先生摇着拨浪鼓给她吹奏的瓷鸳鸯伴奏时,各位亲族正摇晃着高脚酒杯无限遐想这场坚如磐石的琴瑟之好。最重要的是,他深爱她(在远距离的观望中,玉龙轻易就发现那满是宠溺的笑容与悉心周到的守护中散发的爱意,他自愧不如)。
只是这场看似天衣无缝的婚姻背后藏着致命的缺陷——她不爱佟先生。她确实对他感觉良好,甚至称得上无可挑剔,但那不是爱。
她在从江面吹来的暖风中坦承,直到遇见身边这位目光中写满忧郁的先生时,她才明白爱在何方。在孤单无助的时候,她曾只能掏出贴身的瓷鸳鸯,在婉转的鸟叫声中幻想给她遗留下这个玩具的母亲,母亲一定愿意倾听她的心声并为之颔首。她的神思迷失在缥缈夜色中。种种心醉神迷的一切,让她毫无防备地乘上疾驰的列车,任感性的冲动不顾后果地在内心贫瘠的荒原上穿梭驰骋。
而玉龙在无尽的感动之余,倾吐了自己埋葬已久的如烟往事。这一次,轮到她敞开怀抱,拥入这位泪流满面的年轻军官……
星空寂静点亮轻如薄衫的淡光,游船漂浮驶向下一个恭候光临与探险的河港,江汉平原与夜色融为一体,暗生萤火。在柔和的荆江波浪上,迷雾真的散去了吗?这场仓促的爱情故事将驶向何方?玉龙的微光会散落何处?
其实,爱情使人脆弱,担忧的须蔓早在枝繁叶茂的爱情那看不见的角落萌芽攀生,悲伤的咒语呢喃酝酿。
真正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