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在荆江河道的星空下醒来,酒精的魔音还在颅中嗡嗡盘绕。借酒消愁,原来不过是把理不清的思绪暂时扔到一边罢了。不过,在丧失了胃口的日子里,他确实收到了美酒的恩惠:即使梦境在理智的渐渐苏醒中消散于眼前的雾境,他也清楚地发现自己暂时摆脱了黑暗的纠缠,起码巨蛛没有乘虚而入。为此,他可以尝试着进食,为了有力气继续与死亡周旋。
他仰望夜空中璀璨的星河,天街夜色凉如水,在楚河淡淡的浪涌上泻下支离破碎的月光,在两岸乡村混沌的暗夜中奔流着地上的星河。
那杯酒的度数太高了,但他觉得他可以再喝一杯。
乘着脚下的微风,他走进餐室,歪歪扭扭地扑向柜台。他沉浸在自甘堕落的放任之中,决定将不同口味的酒水一一品尝。啜一口,葡萄的浓郁香气躲在酒精中直钻肺脏;换一杯,是玫瑰花瓣的冷峻高雅……他流连于馥郁醇厚的果香、茶香与花香,举手,仰头,抬眉,吐气,酒精像漫天飞舞的蒲公英精灵,落在他的发梢,爬上他的睫毛,掠过他的耳廓,飞入他的口鼻。
他真真切切感到抓住了现下,在现下的当儿抓住了分离已久的专注,与自信。
他究竟在抗拒什么?
他明明可以拥抱世界的嘛!
从大走廊里跑出一个中年妇女,她是谁?导游?哦,是那位端姜茶的侍者。
她张皇失措,神色急切地跑到眼神迷蒙、面露痴笑的玉龙跟前,如释重负。“客人,”她咽下塞住喉咙的慌张,“请您来一趟好吗?请您帮个忙。”
看见玉龙呆呆地趴在柜台上,她索性倒了一杯凉水,催促这位贪杯的酒客饮下,或者洗洗倦容尽露的脸。
“怎么了?”他将递过来的杯子提到嘴边。
“客人,事情紧急,有位老人摔倒了……”
发现那不是帮他倒的酒,玉龙皱起眉头,一脸不悦。
“需要您帮忙抬到医室。”
他喝不下那么多水,将剩下的倒在手掌中抹了抹脸,“几点了?”
侍者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她望向餐室的挂钟,“七点五十。”
玉龙摇着头从圆椅上清醒过来,起身时的一个趔趄被这位像母亲一般周全仔细的女士稳妥地搂住。
“走,我们走。”
老太太是在自己的寝舱门口摔倒的。她的侄女不允许她在夜里前往派对节目,本是好心让她尽早休息——老年人睡眠都要早,可她趁侄女前去观礼后偷偷起床,坐上轮椅——要是她都到达现场了,难不成还有人冒着她当众发脾气的风险把她扛回去?就为了在这无聊的夜里凑个热闹,结果一出门轮椅就翻倒了。
这是侍者在带玉龙前往事发地的路上讲给他听的,其实老太太的状况并不是十分糟糕,只是作为船上的工作人员,处理这种情况必须比平时更加谨慎。
医师已经从医室赶到了老太太寝舱门口。老太太的侄女跪在走廊地板上,正抽泣着用淡黄手绢拭着眼角。老太太躺在担架里,一言不发,像个安静的塑像——双手在腹部抱成僧人禅定的手势,眼睑无力地耷拉在浑浊的眼珠上,干燥的嘴唇偶尔颤动,莫非在默念经咒?看来是在与心中的死神殊死较量。
他们需要一位强壮的人——起码能抬得起担架的人,在这艘船上,侍者能找到年轻的玉龙算是万幸——协助医生将这位临死前尤为虔诚的佛教徒抬进医室(尽管医师断定她并无生命危险),用昂贵的医疗器材进行全身检查。
在医室里,玉龙无法离开,因为医师很可能需要他在紧急靠岸时再搭把手。唯唯诺诺的侄女和中年侍者在一旁不住地感谢玉龙的帮忙,称赞他“胜造七级浮屠”,祝福他“佛祖保佑”。造浮屠,他可不敢,他喝了酒,而且是一名军人——无神论者,也从未体验过被保佑的感觉。他只是对那些不停的絮叨中关于生死的小题大做心生厌烦。
相比那位老人的安危,他更在乎医室墙钟里转动的时针。八点已经过了,可他并没有过分地纠结,毕竟他没有做出承诺,只是在心里某处,隐隐的不忿在不安分地刺挠。
当分针跳到八点三十六分时,他的煎熬总算结束。医师放下听诊器,转头告诉抱着臂不肯坐进侍者为他备置的椅子中的玉龙,他可以离开了。
他决定赴约,在又一番撕扯过后,他决定弥补先前冲动的过失,只要节目未结束,她应该还在现场。此时,只有一个想法占据着思绪的高地:当下的任何考量、任何需求都是对的,他不该谨小慎微,过于担心可能招致的恶果。他值得去做,去勇敢地走向自己的心声。
节目还未结束。玉龙抚了抚胸口,为了平缓因奔跑而剧烈起伏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他眨巴眨巴眼睛,确定最后一处仪态检查完毕后,轻轻推开俱乐部的木门。
正在上演的是老年交际舞。光束轮转,老头儿、老太太们身着闪亮的精致舞服,成双成对地在舞池中相拥、打旋。优雅的爵士乐响起,在晃动的手臂间跳跃,在朽迈的笑脸上洋溢。欣赏的目光在观众席里盛情流淌,渐渐泛滥成了微不可察的嫉妒与偏见。
玉龙还是在老位子——时钟下方——坐下,旁边是一位坐姿玩世不恭的中年男士,身材矮壮,谢顶,咂着嘴巴,脖子上的粗长金链在胸口随粗重的呼吸起伏,衬衫与西裤上的褶皱清晰可见,一块肥厚的金链腕表戴在了衬衫袖外。玉龙只能将他归入暴发户的行列:品味低俗、盲目自满。
玉龙端起手边茶几上的一杯温牛奶——听说牛奶能醒酒,他正为在头脑里余留的胀痛发愁。
中年男士不耐烦地放下翘在左腿上不停抖动的右脚,交换顺序调整重心,又翘起了二郎腿,抱着胸侧过脸来对着玉龙埋怨道:“这都什么节目,一群老东西。”
玉龙望向幕后的间隙,装作专心观看演出而没有听见,他不想搭理这位不体面也没有包容心的男士。要不是为了寻找某个人,某张即将撩动他的心扉的面孔(他忽然认识到一见钟情的魔力),他早起身离开了。
看来这位男士是下定决心要在这会儿和身边这位年轻人攀谈起来,他找出一个玉龙可能感兴趣的话头:“还是刚才那个小女孩的节目好看。年轻就是有魅力。”
“哪个节目?”他一开口就后悔了,果然,男人在斜着眼窃笑。他确实感兴趣。
“第几个节目来着?忘了,就是吹笛子的那个,已经离场了,”中年男人挑着眉回头看向玉龙,嘴角勾起的笑脸猥琐又让人恶心,“那个小姑娘长得可好看了,白白嫩嫩,”他笑出了声。
玉龙听够了,他放下握紧的杯子,尽可能松开手掌,在中年男人回过头之前差点一拳打在这条淫棍脸上,打烂那张堆满肮脏褶皱的丑脸。
玉龙走上主甲板。离开俱乐部之前他再次从缝隙里查看了幕后的演员:没有一张年轻的面孔。今晚,他与她失之交臂,他见不着她了。
一股强烈的疲倦感袭来,让他又一次无力地靠立在扶梯上。他不确定,这股时常烦扰他的疲倦感的源起,是那些愉悦神经的酒精带来的副作用,还是抬担架造成的体力消耗,或者是一颗保持亢奋的心在满怀期待与踌躇不决之后的失落?
在这低落的时刻,孤寂感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那是自他童年时就一直陪伴左右的孤寂:安静的天空闪烁着美丽的星系,泻下怡人的清凉,江水的咏调在耳畔屡屡不绝——它们都在世间的繁杂消退后执着地陪伴左右,毫无保留地将夏夜的种种美妙供他玩赏。
暖风卷来缕缕悠扬的音乐,跟着明星的光芒频频律动,那是管制乐器吹奏的声调:清澈、宛丽,仿佛一只轻巧的小舟在涌浪中漂浮,灵敏地乘浪花缓缓前行,尾巴激起明亮的浪珠,在洒遍苍穹之下的星光里射出宝石般的耀眼光泽。
他抬眉一笑,所有的孤寂感一齐后退,退向明亮夜空下的黑暗角落,留他在这清冽温柔的星光中独自沉醉,在这悠扬连绵的笛乐中翩翩腾飞。
长笛横在她的唇前,双手轻扶笛身,纤瘦的手指上下起落。她款款走下扶梯,蜻蜓点水般的脚步仿佛踏着云雾,飘带随笛声的起伏在长笛尾端跳起轻飘飘的舞步,和她的裙裾同样的舞步。
四目对视。
莺莺在星空的幕布前独奏,优容、自信,长裙的边缘披上星夜的薄衫,散发出朦胧的淡蓝光晕。
玉龙在浪花的坐席上自赏,痴迷、沉沦,惊讶于从紧闭的心门里潜逃出的微笑,不肯屈服就范,不肯重返囚笼。他从她清澈的眼眸中看见,自己的双眼燃起的依稀明光。
她在等他,自派对即将开始到她的节目结束——她在派对上搜寻的目光徒劳无获,失落至极,又无法得知该往何处寻他,只能只身在初次相遇的地点苦苦等待,幸好,她有满天星辰的陪伴。
此刻,星空下只有他们两人,一个迷恋于夏夜间独一无二的天籁之乐,一个酣醉于吹奏这摄人心魄的靡靡之音。
被错过的《梁祝》不会被再次吹奏,虽然凄美的音律似比翼双飞的素蝶,但谁会希望悲剧降临,甚至是陨落在两颗图谋搭起长桥的心之间呢?
在这陌生又渴望靠近的两颗心之间的峡谷,开出了相见恨晚的花朵,飞扬的笛乐穿透漫长的崎岖路途,给这两颗疾跑的星辰插上振动的翅膀,飞过茫茫人潮,飞越山壑海流,在云端相逢。夜空中,牛郎织女在星河两岸闪耀着嫉妒的光。
笛声随风飞远了,飞向下一段动人的爱情故事,它已履尽职守。现在,他们只差一步之遥,面对着完美的脸庞与身躯,总算伸出了手……
他不知道思绪纷飞了多久,飞到了多远多高的天空。只是他在浅浅的意识里隐约感觉到已与这般曼妙的梦境割裂了太久。他暗自祈祷,在自己的意识将要重返人间如这美好的夜色即将拂晓之际,他近乎抓狂地祈祷:今夜,不要从这场梦中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