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高悬,好像一天前铺天盖地而来的狂风巨浪只是风神的一场例行巡逻,那几乎掀翻海底的架势只是为了让远道而来的中国海军见识见识印度洋的无敌豪情,可不是那些晕船的弱者能有幸领略的。等飓风过去,海晏清平,一切重回祥和,就像海盗离去后,亚丁湾同样会回到最初的平静。
玉龙走出百无聊赖的寝舱,在甲板的拴缆柱上倚坐,双臂耷拉,脑袋低垂,烈日被眉头遮挡,北半球低纬度的闷热海面剥夺走了日光下的所有活力。从他懒洋洋倚靠的地方望去,周遭的水面全是白花花的鳞光。他可以在前一天振作激情地夸赞风雨后风光旖旎、景致蔚蓝的热带海洋,尽管亚丁湾的日光毫不吝啬地泼溅它的无限热情,也可以在后一天无端陷入悠长的寂寞之中,低落又无助。
无端?怎么可能无端?一定是有某个不易察觉的迹象,趁他的思绪游弋于异域风景时偷偷啮噬了从南京出发前蓄满的一腔冲动,仅仅是为了一场满足好奇心的冒险。
他努力回想着,尽管明知徒劳无益,(被不靠谱的记忆添油加醋的画面,怎能说它真正发生过呢?)好似以此分散注意力便能蒙混自己正饱受煎熬的意识,真正抛开拖拽在他沉重脚步上的累赘。
其实煎熬的感觉从昨天的晚餐就开始了。当玉龙在甲板上用尽最后的兴趣等待夕阳西下之时,海上的鬼魂便乘着夜色附进了他的身躯。玉龙像往常一样踱进餐室,感觉像是溜进了深夜的迪厅:在本该宁静祥和的时刻爆发出令人无法容忍的嘈杂。
“玉龙!这里!”泽阳坐在餐室正中的餐桌里,挥着手臂招呼。玉龙暗自厌恶,泽阳的语气和动作怎会突然变得粗鲁。
“你不舒服吗?”玉龙坐下时,坐在泽阳对面的瑞轩满脸关切地询问。
“没有,我没事。”玉龙很好奇,今天变得古怪的究竟是他俩还是自己。
“那就别皱着眉头了。讨论一下,今晚咱们怎么消遣?”瑞轩轻轻拍着玉龙的肩膀说,眯成缝隙的双眼中闪过一个强打起精神的微笑(如何有趣地耗费生命,是出海的船员为维持生存热情必须考虑的问题),“在海上漂了三周多了,没什么新鲜的了。”
“扑克牌。”泽阳举起右手,夸张地咬清每一个字眼,像个在课堂上抢答问题的好学生。扮演这类不合乎他的年龄或身份的角色,是他最擅长的幽默。
“我们出海第一天玩的就是扑克牌。”瑞轩挥手打着哈欠,不满意这个提议。
“我们当时的规则是黑桃、红桃、梅花、方块的顺序,还可以玩红桃、梅花、方块、黑桃的顺序,梅花、方块……”
他的手从左至右伸出又收回,这下,他成了一位带着职业微笑在玻璃柜台前兜售各种口味甜品的甜心暖男,“一共……”他又变身正在思考如何解答疑惑的好心路人,用食指斜敲左侧额头,眼珠来回滚动,“一共有二十四种呢!”(一个恍然大悟的孩子)“这么说,还可以玩二十三天!正好是我们已经在海上漂过的天数,开心吗?”
他习以为常的刻薄讽刺虽是针对此次极端无趣的亚丁湾护航而发,瑞轩却故作无奈地偷笑着说:“咱们编个小品给大伙看,就你自己演,给大家解乏,肯定能围上一帮子人。”
泽阳收起晃荡的眼神,厉色瞪向玉龙。
看见泽阳这幅窥破一切秘密的侦探神色,玉龙噗嗤笑起来:“怎么了,我今天很奇怪吗?”
“你可没说第二句话。”泽阳肉嘟嘟的手肘撑住桌面,双唇贴在抱拳的双手后故作深沉地发出闷声,这是他们童年时代对名侦探柯南的共同回忆。
瑞轩的手肘轻轻抵推玉龙的肩膀,他在坏笑:“是不是有需求了?”他咧开的嘴角露出两排白牙,“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军人嘛,尤其是执行任务的时候,”他笑出了声,“在所难免。”
玉龙扬起眉毛,他确实有过这个念头,但那不是此刻的原因,那时的需求已经过去了。“呃,你们都怎么解决?”
泽阳和瑞轩对视,眼神中交流着男士之间会心的默契,为识破蹩脚的伪装沾沾自喜。
玉龙为能引开这个话题颇感成功。此刻他想离开餐室,一个人静静,可是饥饿的肚皮迫使他忍受眼下俗透的恶作剧。他很惊讶,平日里他会欣然参与其中的游戏在此刻竟这般不可容忍。
开饭了。今晚做了一道鸡蛋羹。玉龙在自助窗口犹豫了很久,还是拿了一份。他想吃这道菜,可他在这次航程上第一次晕船以至于吐了出来也是因为吃了这道菜。那是上船第三天,在永无止境的摇摆晃荡和难以招架的饥饿之间,他做出艰难的抉择,也因此付出痛苦的代价:几乎把胃都吐干了。
二十多天过去,玉龙已经习惯了漂泊的日子,没有再晕船,胃口也好多了。
至于泽阳,他几乎没有半点晕船的迹象,一直热衷于美食和演绎。在玉龙苦苦挣扎的日子里,他的幽默叫玉龙哭笑不得。就在那个吃完鸡蛋羹的夜里,泽阳走进洗漱间找到了横躺在地板上的玉龙,两眼空洞地望向天花板,或者是天花板以外不知道什么地方,仿佛被妖魅撬走了魂魄。泽阳看看狼藉的洗漱池,一句话就把玉龙拉扯回来:“没想到你一个人在这里偷吃鸡蛋羹!”他扮演的因遭到同伴隐瞒而极度愤怒的模样叫玉龙苦笑出了眼泪。
瑞轩的餐盘里只有几片橙子和生菜叶,另加一杯冒着气泡的啤酒——玉龙一直拒绝的饮料。瑞轩故意挑起眉毛说已经吃腻了船上的丰盛饭菜,而在座的伙伴们对他因上船后的暴饮暴食导致身材走样心知肚明,刚上船的第一周,他常偷偷溜进餐室给自己加餐,现在不过是用苛刻的节食来为之前的放纵买单。
泽阳叉起一块巧克力色的鲜嫩牛排,放在嘴边的时候眯起眼睛瞟向瑞轩,又伸到瑞轩鼻子跟前,在空中画个圈绕进了自己肥厚的嘴唇。瑞轩瞪着眼咽下口水。得寸进尺的泽阳不会善罢甘休,撅着嘴巴夸张地嚼着肉块,不断发出“嗯”、“好吃”的声音。
“你这是犯罪!”瑞轩拿起餐布盖住备受煎熬的双眼。
“来吧。嗯,吃吧。真香,嗯……”泽阳又叉起一块牛排塞进嘴里,顺便切下两块放在瑞轩面前没有油水的盘子上。
玉龙的嘴角围着苦笑,不知如何帮瑞轩解脱。正欲张嘴时,放着轻音乐的广播器在天花板上发出咔嚓声。
有人要广播消息。
食客们都放下餐具,望向卡顿的广播音响。船上的晚餐时间从来不广播消息。
泽阳咽下牛肉,还在嚼着嘴巴,可广播只是偶尔艰难地吐出滞涩的咔嚓声。
一定是有人不小心打开了广播器。
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玉龙舀起一勺蛋羹,泽阳重新握起刀叉,瑞轩手中的餐布正在鼻子上徘徊。
“全体注意,全体注意……”
“真有事。”泽阳再次放下刀叉,满脸不悦。
“全体注意。海上发现可疑商船,全员迅速回到战位,准备听令行动……”
广播又重复了一遍。
“海盗?”玉龙自言自语着自己的猜想。
泽阳和瑞轩看向玉龙,好像这位大侦探一语中的,道破玄机。猎捕海盗,那才是他们此次出海的目的。
他们满心期待地终止了这顿愉快的晚餐。
玉龙带上迷彩帽,他已经整理好了作战服,感到一股久已沉寂的热血。在短暂的等待间隙里,他回想起军校四年的经历,恍若隔世,好像那些在田径场、游泳场上恣意挥洒的汗水在这短短的远洋出海中如沙漏里的沙子般轻易流逝,被存进另一个隔离开来的容器。
天知道,自从上船出海以来,再也没有能让他振作起军人精神的东西值得说道。而今晚,他很可能有幸(他在某个瞬间为此感到可耻)目睹海盗的野蛮模样。有幸,他暗暗骂自己不够谨慎,不够博爱。二十一世纪亚丁湾的月亮之下哪有幸运可言?他望向舷窗外银光浮动的海湾,按捺着内心的激动,准备体验一场擦枪走火的生死较量。
广播响起,全员甲板集合。
指挥官给大伙分派了任务:清理商船上的既成混乱。
战船已靠上商船,甲板之间架起了舰桥。玉龙在军官队伍里偷偷瞥一眼黑灯瞎火的商船,阒无一人,一派安静祥和。混乱,不知从何说起。
玉龙正纳闷为何不给大伙配枪防身,指挥官解释说陆战队员清点过了现场,海盗已经识时务地溜之大吉。战船的及时到来化解了一场血腥的屠杀。不过在日落后的亚丁湾,进行谨慎的现场排查必不可少。
商船甲板上有个身材瘦小的中国海员在挥动肢体,言辞激动地给指挥官描述蕞尔海盗的所作所为:乘小艇开枪掩护,身手敏捷地攀上船舷,肆意劫掠,有两个仓库受损巨大;所幸船长处置得当,船员们在慌乱之中有序撤进安全舱。指挥官从未如此眉目慈祥地倾听,用柔软温和的话语抚慰受伤的心灵,好像站在他眼前的是他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像我们这群需要他事事操心的麻烦制造者。
泽阳和瑞轩被分派到左舷,正是海盗登上商船的一侧,在不得不涉身这片布满弹坑的不祥之地前,前者朝玉龙吐着舌头,后者则翻起白眼,因为玉龙被幸运地派去未被海盗染指的主过道,那里通向安全舱。
玉龙摸着黑走下过道的楼梯,同他一起的小水兵新宇已经率先跑进了主过道,他在殷勤地到处摸索照明灯的开关。聪明的船长在第一时间切断了全船的电源,在战船靠泊时又及时接通,现在需要船员前往一个个舱室拉开吊灯的挂绳。
台阶黏腻,楼梯下的空气越来越沉闷湿热,混杂着些让人心悸的气味。玉龙的心情被刺激感与莫名的压抑轮番占据,仿佛他的思绪和动作已经由不得他驱使。沉浸在这番浓重的黑暗之中,他发觉一种似曾相识的寂寞(即使小战士的声音一直在耳边抱怨找不着灯绳),就像他独自坐在大学田径场草坪上胡思乱想的夜晚,风起虫鸣;或者是他自童年以来已经习惯的孤独,在深夜的床铺里编织惊悚的巨蛛之梦。想到这里时,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总算下到了最后一个台阶,当玉龙踏稳下一个脚步时,他的思绪也暂时走出了不肯罢休的噩梦幻影。照明灯还未点亮,新宇的脚步还在黑暗里磨蹭。玉龙朝着反方向摸索,只能跟随着直觉的指引,缓缓移步前进。他踢着了一个盒子,便猜测这是船员逃命时遗落的香烟盒;又踢着一只靴子,他暗暗发笑,想象着一群惊慌失措的水手,狼狈地跌倒、爬起;又踢着一根粗绳,应该是备用的缆绳,他单腿踩上去,用鞋底前后搓绳,幻想着自己正用脚揉面团的画面(他发觉自己无聊透顶,童年时的顽劣习性依然不改,还有,这次猎捕海盗的经历失败至极)。
当他要跨过这根粗面条时,过道忽然明亮了,新宇正为找到了灯绳而欢呼。周遭一片晃眼的炽亮,他本能地紧闭双眼,等待它们适应视野的剧变。他用手掌遮住双眼,发现新宇也正眯着眼从细微的指缝间环顾四下。
新宇发出一声奇怪的惊叫,随即摔坐在地板上。他双手撑地,不住颤抖,满脸惊恐地盯着玉龙的脚下。玉龙低头,视野在瞬间恢复。
那不是缆绳,那是死人张开的手臂。
过道里的尸体不只一具,过道的铁壁上还有几处弹坑。但在可以继续执行任务之前,玉龙和新宇已经被闻声赶来的大部队搀回战船上的医室。
军医认定他俩受到了惊吓:那种场面本该是由见惯杀戮的陆战队员,而不是保障舰船给养的军官和水兵提前发现。新宇陷在军医的靠椅里,嗓音颤抖地讲述那个不幸船员的狰狞面孔,几乎流下了眼泪:睁大的双瞳仿佛还在他眼前搜找,搜找死亡的替身。
听完新宇的遭遇,军医满眼忧虑地看向默不作声的玉龙。他刚在一滩暗红的血迹边缘践踏了那个可怜的人,甚至随意戏弄他的尊严,尽管是无心为之。玉龙从军医的眼神里感觉到自己的反应一定有些迟钝,他也确实在短暂的瞬间落入了那个无辜魂魄的魔爪。在临近大学毕业的日子里,这场经历对他们来说过于残酷。
最终,军医摘下厚重的眼镜,揉着鼻梁递给他们一盒安定药片,并严肃地嘱咐,如果无法在船上继续履职直到战船回泊南京港,回到文明开化的祖国,他们可以在下一次靠港补给时要求立即上岸。
要问玉龙当时的真实感受,他只能说,他曾见识过不少死亡,甚至可以说,他触碰过,以至于当新宇在虚空臆想的床铺中备受折磨时,战友们都唏嘘感慨为何玉龙还能思绪清晰地接受问候,或是洗漱上床。他太过正常了,这让大伙儿不可思议,尤其是忧心忡忡的泽阳和瑞轩。而玉龙只是坐在床头,吞下一颗苦涩的药片,然后神情自若地告诉那些挤在房间门口擦着边打探惊悚故事的无聊水兵们,一切都已经跟着海盗的撤退翻篇,他今晚的遭遇讲完了,他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