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彩排节目是老年合唱《山里红》,玉龙坦承自己从未听过这首歌曲,原因很简单:年代不同。五、六十年代出生的老一辈视作经典的东西,在当今年轻人眼里散发着老迈蹒跚的味道。
在老年观众们放下茶点,端起茶盏,做好观赏前的仪式时,玉龙毫不客气地扭头望向舱窗外。夕阳早已滑落江面,而他错过了那最后一点红光沉入水底的时刻。水天线上只余下七彩的光影,在攀至高空时渐渐褪去明亮的彩色,溶入暗紫的夜空。
合唱到了高潮部分,歌曲的流畅与音调虽无可挑剔,但玉龙只觉得吵闹。他只是在等待她的节目。心里跳跃着紧张的步子,外表却老练地扮演着稳重的平静,食指一下又一下地敲击手边的茶几。所有这一切,只为一个人。
合唱总算结束,他发现自己扶着椅子的手腕开始颤动。他干咽一下口水,试图克制久违的激动。他上一次这般激动是什么时候?大学里一次重要考试?踏上被海盗劫掠过的商船?与将军校长握手欢谈的毕业典礼?他记不清了,好像起因从来都不是一位素昧平生的异性。
下一个节目的演员从幕后款款走出,玉龙斜瞥过去,发现不是她时,目光重又投入渐渐暗沉的窗外。他惊讶于自己竟为此松了一口气,而浑身的颤动也消停了。江面的橘黄色调消退下去,波纹吸走了温暖的光晕,留下清晰的冷蓝。
玉龙不知道自己的时间是怎么流走的。大概在第三个节目谢场时,他总算在遮屏的缝隙间望见了她的身影:她抱着长笛,刚刚结束与屏后人的谈话,低头等待着什么,双脚局促地来回跺地。转身面向观众时,她撞上了玉龙的双眼。
这一次是他不镇定了。他总算体验到了眼神闪躲的滋味,好像做了一些偷偷摸摸的事被抓了个现行,放在以前,他扮演的角色才是追捕线索的侦探,侦探旁人眉宇间颤动的心绪和脸颊上飞起的潮红,当然了,在拜访过潘医生后,也开始侦探深埋在自己心底的被遗忘的秘密。
短暂的一瞥后,她从缝隙里离开,把空荡荡的隐秘空间留给玉龙,他的注意力也从飘忽不定的神思中回归大脑。下一个节目一定是她的长笛表演,他想起兜里的鸳鸯,他得记得在她的彩排开始前(看她紧张的样子,最好是彩排结束后)物归原主。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暗暗责怪紧张也会传染。
当简易舞台上两位身穿长褂的相声演员频频逗乐一向沉闷的老年观众时,玉龙稍稍平复的心绪又开始泛起波澜。他无法解释,只能将之类比为学生时代等待考试成绩时的焦急,希望尽快面对结果却又因不确定而心生胆怯。
他领悟到是自己过于谨慎了,谨慎地设想最糟糕的结果,结果可能在纠结的时间里任机会流走,徒生后悔。但他无法克制自己的纠结,如果她可能会生出的好感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呢?
相声节目谢幕了,演员鞠躬退场,玉龙眉头皱起,坐立不安地听主持人报出下个节目:笛乐《梁祝》。他感觉自己正被撕成两块,而每一块都坚决地告诉他即刻去做。
当轻薄的幕布因脚步而波动时,他莽撞地下定了决心:他需要冷静。他起身抬步,动作之粗鲁在小心翼翼颐养天年的老人间激起不满,引来不少私语。
他需要透透气。
在那个倩倩身影走出幕布之前,玉龙掏出那只与主人失散已久的瓷鸟,思索所有可以搪塞过去的话语,在她走出幕布时迎面拦住。
然而,面对着眼前这张皎白润丽的面容,他无法言语,急于奔逃的欲望涌上喉头,堵住了所有发声的可能。他低头确认手心里已被捂热的物什确实是她的彩瓷鸳鸯,立即将手掌伸到她眼前,那双睁大的眼睛中闪烁着倾摇的碎光。
“谢谢!”
玉龙只是微微晃动沉重的脑袋,咽下口水后,点头,转身。
“晚上八点,你会来吗?”
玉龙放下刚抬起的脚步,侧过眼神。在那双真诚的眼眸前,他的坚强的自信土崩瓦解。他不清楚自己是否点头了,只记得那张焕发出容光的白皙面庞,微微翘起的嘴角,一抹清甜的微笑。
就在玉龙扭头离开时,他听见她美丽的名字:“我叫赵莺莺。”
玉龙头也不回地拽开俱乐部大门,颤抖的下颌不断提醒自己:他不过是来归还遗物的。他几乎是小跑着快步离开,否则那曲哀婉的《梁祝》一定会猎捕他的灵魂,就像他童年时亲眼见到的将亡人抓回人间的渔钩,企图让他重燃对幸福的渴望,而他确切地知道,幸福都需要痛苦来等价补偿。
他越跑越快,在阴暗的大走廊里与时间较量。当想象中的笛乐追赶上他的鼓膜时,他总算跑进了餐室,在身后合上实木大门,将所有可能的幸福拒之门外。
拒绝幸福,这不是第一次。当菁文在图书馆中故意制造无意的碰面时,她向玉龙的表白一如既往的坦率。当时他很慌张,在空荡荡的阅览室里手足无措,左顾右盼,那时他刚结束和一位新转来的交换生的恋情,试图平复类似酒劲儿过后的阵痛。坐在房间另一端唯一的陌生人在阅读,他猜测她一定在见证此刻的窘境,偷听他的回应,说不定那张被书堆遮住的嘴巴还发出窃笑,笑他毛手毛脚的害臊和无关痛痒的紧张——大惊小怪。
他不确定该如何得体地回复菁文,尽管他没少被女生表白,要他接受她的爱意易如反掌,无非答应一声“好啊”(和那个小巧可爱的交换生梦琳的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这是他第一次决定拒绝,因为他厌倦了幼稚与冲动、被荷尔蒙支配的恋情,未经深思熟虑,浅薄、易碎,毫无幸福可言。在大脑飞快转动后,他给出了一个自认为算不上不妥的答复:“我没考虑好。”
他没考虑好是否要与这位直爽的女生交往,没考虑好是否要开始一段深情的交往,也没考虑好是否应该做这些考虑。他的额头已渗出汗珠。看到菁文用一贯轻松自然的态度扬起下巴,发出遗憾的叹息时,他也稍稍松了口气。
玉龙穿过餐室时顺手取了一杯柠檬水,他又渴了。
在主甲板上,残留着紫红的明朗夜空中闪烁着暗藏浪漫的星座,许多他都不认得,只能轻松辨出猎户星座。他在小镇的小学自然课上只认识了这一个星座,并常常坐在傍晚的江堤上痴痴仰望。嵌在猎人腰带上的三颗星星一明一灭似在坠落,玉龙幻想着兴许某一颗会化身天马,翩翩下凡,载着他驶入云端。
下凡,入云端,他想起从祖母那里听说过的牛郎织女星,身隔浩渺银河。如果世间的一个人只如旷远夜空中的一颗星辰,那么这对恋人该穿越多么拥挤的人潮、品尝多么沉寂的黑夜才能最终看见彼此的微光,在越靠越近的相逢中照亮彼此的灵魂。此生可以尝尽跋山涉水的苦楚,但余生不能写满擦肩而过的遗憾。
他抿了一口柠檬水,尝出了酒的微醺,这是一杯加了柠檬汁的鸡尾酒。尽管不胜酒量,可他无他可选。
他心生后悔,想趁着节目尚未结束赶回去,继续坐在观众席上。可这份念头很快就随一大口凉酒被吞下喉头,他从未有过所谓幸福的体验,该如何对获得幸福心存自信呢?犹豫的刀刃果决地阻拦了他一瞬间的计画。
他又是为何如此固执地拒绝幸福,拒绝一双温暖柔和的手?潘医生说,为了精准治疗,他有必要去勇敢面对是何时、如何丢失了最初的自己,就像个翻阅线索的侦探,不断收集微渺的蛛丝马迹,直到思绪贯通、真相大白。不是这趟旅行,绝不是,他已经回顾过了。难道真的要他重回那场残酷的记忆?
酒精渐渐麻醉了他的脸庞,他的食指与中指、小腿,他感到呼吸也在微微颤抖。
这一刻,鬼魂从亚丁湾的月夜下爬出,在甲板上麇集,耳边低低的诉说,眼前缥缈的幻影。他感到乌云密布,遮蔽了明月,遮蔽了刚刚燃起火焰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