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医生还告诉他,多在阳光下活动会对他有所帮助,而他当时只是陷在扶手椅中,明明口渴,却不愿伸手接过医生为他泡好的茶杯。就算是这会儿,浸润在染遍主甲板的橘红色余晖中,他很清楚医生的嘱咐并未生效。
人们总喜欢将已掌握的信息总结为某种现象,对于玉龙,他们会说这是童年受创的结果:父母无情的离异、独生子过少接收到来自父母的关爱,以及他长久依赖的祖母溘然离世,此后对于家乡和亲情的冷漠……可玉龙只是笑着,还是那种礼貌到无可挑剔的嘲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经历,在自己看来理所应当、无足轻重的事,旁人却可能视若遗失的贵重手卷拿来剖析。玉龙只能在心底默念:人的眼光实在肤浅。他们只会疑惑,好端端的一位相貌标致、工作体面、手握大好未来的年轻军官,为何要自讨苦吃,老往死亡的铁笼里钻呢?
他又陷入了这样的状况:空洞茫然的双眼凝视着江面浑黄的浪涌,反反复复、千篇一律的浪涌,内心却在这早已紧闭门窗的化外之境里收攥着一丝一缕的平静与安宁。
当一颗心找不到笃定的道路时,竟会如此靠近死亡,又在这近距离的呼吸中生出幻想,甚至渴望。
当他走出这阵阴云时(如果他真能走出),他只能将这根系在腰间防止他坠下悬崖的绳索称为生之本能,而他此刻主动摆脱死亡的笼罩又只能出于他的不甘心,对于漫长灰暗的人生的不甘心。其实,他大可舍弃一切,与这个万般皆苦的人世割断联系,将所有的可能性付之一炬,然后渐渐熄灭,在最满意的时刻悄然离去。
周遭的声音与景致重又被捕捉进五官的狩猎袋中,他渴了,这是一场短暂的重生。他要喝水,于是转身走向餐室。
咚咚,咚咚,咚咚……通往上层甲板的扶梯传来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玉龙打算礼让这匆匆的步履先行一步。
就在他从扶梯口的红色地毯上后退一步时,长裙掠过。
浅米黄色的及腰古裙,裙裾在扶梯的褐色踏板上翻飞,仿佛素蝶振翅而起。轻柔的羽翅擦过他的短发,拂过他的脸颊,扑打起一阵飞游的微风,又俏皮地随风而去。
抬头。
裙裾已滑向低处,一颗冰凉的物什掉落他的衣领中,顺着夏季火热的胸膛向下滚落。
四目对视。侧转身的少女低头瞥见了玉龙。
在那一刻,他们的对视在此定格,仿佛周遭的一切纷扰都被摁下暂停,柔风静驻,素蝶悬空。他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地。
一只鹂鸟唱起鸣啭。原来少女的脚步没有停歇,而玉龙的双手慌忙地接住将要溜向甲板的冰凉物什。
咚咚声止息了,少女收回清澈灵动的目光,踏过轻柔的地毯,像是致歉似的缓缓扭头走进餐室。
夕阳为这轻飘飘的背影描上了一层朦胧明亮的光晕。看着渐渐消失在走廊深处的裙裾,玉龙几乎为之倾倒。他的记忆驻留原地,不肯抬足:在那双发散着无限可能的眼眸中,玉龙看见了银光闪闪的海洋,礼貌得体又叫人心生凉意,不易走近。
他想起菁文仰头大笑着向他倾诉初次相遇时的情境:心跳突突加快,双颊是不是潮红了她不知道,但异常滚烫,舌头打结,她的目光好像受到周遭一切事物的拒绝,不得不闪躲着迎向他毫不羞涩的双眼。那是一个阴凉的春末,他们被大雨阻拦在图书馆门口,一个情愫潜滋暗生,而另一个将之视做友谊的萌芽。
手掌中是一只彩瓷鸳鸯,个头小巧刚好能用拳头握住,色彩绚丽,眉眼逼真,玫红色的短喙在暮光中闪耀着瓷釉的光泽,橙黑色的双翅收在身侧,棕白分明的尾巴微微翘起,正像在水中游弋。
这是他童年时的瓷器玩具,或称之为一种儿童乐器:给瓷鸟的空腹注满水,将类似吸管的尾巴放进嘴中吹气,鸟啭声随水的波动咕咕唱起。
他曾握着属于他的瓷莺哥在长江中戏水,在沙滩上晾干赤裸的身体时吹响孤独的音乐。当然,那时他不懂什么是音乐,亦不懂什么是孤独,不知道如何笔触悲情地描述自己的人生,只是看向翻卷的波涛,偶尔眨眨闪烁着波光的眼瞳。可现在,记忆的画笔在眼前不受控制地肆意描摹哀伤的图画,仿佛那悠远的鸟啭就在耳边萦绕。在单调与低沉中,他如获至宝,隔着时光的漫长走廊重又拾捡到褪去色彩的昔日惊喜。
他将彩瓷鸳鸯揣进口袋,这一定是她遗落的物品。一团温热的火焰在他心中燃起。归还遗物是作为人的基本素养,而他记起来,医生说投身一段恋情或许有助于他走出阴霾。
玉龙走进凉爽的餐室,在冷的刺激下,他的思绪清晰起来。他从饮品柜台上取下一杯沁人心脾的柠檬汽水,顺着阴暗的大走廊猎捕风的声音,沙沙、沙沙,扫过松木地板,在转角处消失。
尾随,偷听,在俱乐部门口,玉龙安静地窥视未合紧的门缝内热闹的狭小天地,话语窸窣,演员们正在彩排今晚聚会的节目。他轻轻推开厚重的木门,俱乐部的灯光照亮他的半张脸。几个警觉的老人立即不满地瞥过来,仿佛他的身影鬼鬼祟祟,毫无正派可言。玉龙不自在地在这群老朽的肉体中搜寻一个年轻的身影。夕阳趴在敞开的窗户里,悬在遥远依稀的水天线上,映红了澹澹水波。
不在这里。他已确认了每一张爬满皱纹的脸。去下一个舱室吧。
他悻悻转头,一个敏捷的身躯避开了他鲁莽的横冲直撞,柠檬水差点从杯子里洒出来。
“不好意思。”两个声音同时致歉,而另一个,是那么清脆甘甜的女声,仿佛一阵湿润的江风吹来,抬起了他的双眼。
是她。那双闪烁着生命之光的眼瞳里满是青春的勇敢,毫不羞怯地直视着一位陌生男士毫无防备的双眼。玉龙担心,担心她打探出那里头填满的消沉意念。
在这始料未及的碰面中,他忘了那只本该归还的鸳鸯。而她微微点头,推门拉远视线,在余晖的包孕中擦过玉龙的肩膀,快步走进俱乐部,仪容端正地坐上幕布后的一把横放了一支长笛的木椅。
那些雨天里,船上老是举办这种气氛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聚会,尽管之前一直故意避开,这一次,玉龙也决定在那堆皱缩的皮囊间挑选一张靠椅,把柠檬水搁在茶几上,静静地期待这场盛大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