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穿梭下一座长江大桥的涵洞,踏着大雨的尾声驶进九江港。
湍急的浊流在浔阳楼泛染青苔的护堤石台旁打着回旋,丝丝细雨戳穿轻飘飘的雾气,坠向朱红廊柱上斜铺的古旧黛瓦,溅起晶莹水珠;抬眼望去,还是那座遥远的庐山,在气若游龙的苍白雨雾中似动似静,青松绿竹让阴暗的光线披上了墨色长衫。
待玉龙回头,气候依旧,风景如初。可他的心境早已改变,这里已经不是他的故乡。站在雨伞下,他成了一具凝固的塑像,凝望着江水对岸的塑像。
几位不甘心此趟行程的费用打水漂的中年男士聚集在甲板上,打着伞和身披雨衣的矮个子导游商讨冒雨出行的庐山游,导游急糟糟的答话听起来像个挨欺负的孩子在拼力辩解。最后,会面达成一致,在即将走下浔阳码头时导游回头呼问玉龙是否同行。他微微摇头拒绝,就那样直直地站着,雨水溅湿他的脚踝,看来真成了塑像。
于他而言,站在甲板上已经足够了。
他无法走下这艘只是暂时靠泊的游船,他不能,否则那片江岸平原会像巨磁一般吸引他,替他收拢已经碎裂的钢铁意志,急速地靠近、聚合,返回出发的地点,甚至会在他的双脚下再次生出根来扎进土地。为了逃离故地,他的意志曾那般坚定,仅仅是为了逃离。
一阵来自北岸的冷风吹来,从故地吹来,呼唤着他刻意用冒险岁月遮掩的过往,毫不留情地推他坠下记忆的悬崖。
他看见了那个在江滩上赤足涉水的野孩子,恣意沿江滩漫行,无处发**力的四肢到处挥舞,捡起石块砸向水面,用脚丫踢踹浪花,偶尔自描自画着一些神奇幻想;一阵风撩得他睫毛直痒,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微弱的日光从夏季缭绕的浓云间照向他的脸,照向他独自一人的瘦小身影。巨蛛才从清晨的睡梦中把他吓醒,却无法阻挡他尽情涉水游戏的欲望。他疲倦了,坐在安静的小水坑边,遥望在江南岸的卷云中隐隐显露的墨色庐山,那时候,他还没学会怎么描述(其实“描述”这个词他也不知道)——或者说,勾画眼前的山水之美。偶尔,他也会想起祖母的叮嘱,对堆积成河的鬼魂心生敬畏,却在下一秒望见澹澹江面上频频探头的江豚时忘光了先前的担忧,重新做回那个愣头愣脑的粗野小子。他垂下头,眨眨眼,在一番观察和考虑后,细致地调弄自己丝毫都不满意的五官,他不喜欢在小水坑上倒映的这张不快乐的脸,尽管内心里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不快乐,但那张脸,叫人看了不快乐。
是啊,直到如今,他依然分辨不清快乐(还有幸福)的边界。只是在这场不会重蹈旧路的深深回忆中,他暂时远离了某些念头,只是单纯地翻开往事的书页,然后很自然地合上,好像那一切都只是一个可堪记述的故事,却从不曾真实地撞击过他的心门。
当翻动的书页停止,轮番的雨水也总算随风而去。拨开淡云,夏日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应有的热情,似火般炙烤着游船之行的下一站——火炉城武汉三镇。
这一次,玉龙上岸了,不是为了回访汉江畔的母校,只是为了重游汉口江滩,在这里,每年一度的夏季渡江游泳活动正在进行——为了纪念***的一项爱好,而他在两年前,那时候他读大三,也曾加入大学的代表队参加比赛。
从上游拦水大坝泄下的洪流在江堤边打着回旋,被林立的高楼夹峙其间的江水浑浊不堪,商船来往如织,划开江面,荡起波涛,水流裹挟着从上游漂来的各种垃圾:破损的塑料袋、蔬菜叶、瘪了气的足球、救生圈……甚至可能有失足少年已经腐臭鼓胀的尸身。
他不由得回想起童年的夏天在小镇的江边戏水时看到的场景。几艘渔船并排行驶在近岸的浅水上,柴油马达吐出黑烟,哒哒哒响个不停,每艘船上都躬身站着一名坦胸露腹的黝黑船夫,在暮日下朝船尾撒下系绳的排钩;码头上有巫婆默念超度亡魂的呢喃咒语,江风中摇摆的篝火快要熄灭;岸边站满了前来观看的镇民,他们对这种少见的事故心怀好奇,生出的兴趣不比最近一出新编排的黄梅戏少,况且,亡人的亲眷泣不成声,在石块垒砌的破旧码头上跪地呜咽,他们需要扶持。
祖母将矮小的玉龙揽在皮肤皴皱的手臂里,给他讲他想听的故事:渔夫们在捞尸。排钩随渔船前进,在洄流中碰着尸身便会将其钩出水面,渔民的这项副业是江岸小镇世世代代搜找亡人肉身的唯一办法。此刻,水面上下是两个世界:水下的死寂令人窒息,而水上的俗世混乱嘈杂。这一切都打搅了平日里只属于玉龙一人的静美江岸——哒哒不休的马达、神秘诡谲的经咒、众人抱臂的唏嘘、哀嚎平息后的哽咽、拍打江滩的浪涛。
玉龙在祖母老迈的讲述中幻想出阴森的画面,好像眼前这些图景:夜叉似的渔民不留死角地追捕逃逸的亡魂,江岸上因不经风浪而眼露敬畏的镇民,还有亲眷因悲痛而五官扭曲的脸,好像这一切都会发出只回荡在化外之境的些微声响——某种震颤在水面的节奏,像极了在江岸边只能隐约听见的藏在小镇上某个角落里的招魂乐。生是如此充满诱惑,即便死神降临,魂灵依然要被挽留在人间。江风吹来潮湿的气味,而玉龙以为闻见了亡人的气息,背后一阵凉意,仿佛巨蛛的幻影踏着浪涌而来。
玉龙不敢看亡人露出水面的场景,低眼从口袋里掏出圆鼓鼓的瓷莺歌,召唤脆丽的精灵乐声,驱赶让他浑身僵硬又麻痹的长江幽魂。祖母搂着他发丝柔软的脑袋,反复叮嘱他,千万不能因为好奇而涉水嬉闹,否则会被水中的亡魂拽下水,做它们的替身——这一个已经无法挽回。玉龙点头,可他怎么拒绝得了那个年纪蓬勃扩张的好奇心呢?没过几天就把可怕的传说丢到脑后,又背着祖母跑到江边数点在水面遨游的江豚……
岸边站满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赛队伍,横幅当道,各省市的拉拉队在江堤上搭建起临时帐篷供选手休息,拖鞋遍地,选手们已经在岸边涉足试水,等待裁判发号施令。
江岸上口哨声和助威声屡屡不绝,令枪打响,选手们纷纷下水,朝上游长江大桥的武昌对岸游去。玉龙感到振奋人心,不仅因为曾经的经历,也因为他看见了远处母校的参赛队,选手们是否还是当年的那些人呢?
两年前,玉龙跟着母校潜水队推着大学的标志牌一齐下水。菁文在岸边承诺,待他出发就乘车到对岸等候他们的抵达,那天她特意打扮了一番,梳成细长马尾辫的发丝在风中起落,扫过颔首时隐现的淡淡腮红。
官队长是个弄水长大的南方汉子,肤色暗沉,臂膀健硕,浑身透出南方渔民的朴素气质。他听过玉龙童年的顽劣行径后,如遇故知地拍拍玉龙的肩膀,承诺教给他专业的游泳技巧,并且在耳边偷偷分享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其实大学的潜水队曾执行过救灾工作,负责为武汉周边的沉船捞尸。
在这次代表大学争夺荣誉的比赛中,潜水队员们讲究长途游泳的策略,先慢后快,毕竟他们都是专业出身的嘛。快到江中心,玉龙抬头换气,望向四周,商船甲板上的船员和大桥上的游客也在俯身观看渡江比赛,他感觉自己像明星一样被人群围观。
水中的杂物太多了,团队决定浮出水面暂停休息,等储蓄一些精力再继续。垃圾源源不断地从上游漂来,兴致勃勃地撞上赤裸的年轻身体,又迅速失去兴趣朝下游而去。玉龙看准露出冰山一角的杂物,在靠近身体时伸出手臂推赶,他讨厌这种肮脏的环境,也惊叹于江水所受污染之重。不一会儿他就能认清各种垃圾:红色的塑料袋、折断了的蔬菜茎、空酒瓶……他摸到一个不认识的东西。他拽住一根长长的节筒,硬邦邦像莲藕。队员们正商量着准备继续比赛,一鼓作气抵达对岸的大桥桥墩,可玉龙已经呆呆地漂浮在原地无法动弹。那不是莲藕,那是一只因浸泡而肿胀的手臂,在玉龙的拉拽下,一颗发丝随波摇摆的脑袋浮出水面。
众人惊骇。
玉龙所在的队伍因捞起尸体不得不暂停比赛,当然,他们也无法计较比赛成绩了。潜水队员们将亡人拉出水面拖到标志牌上运往岸边,玉龙跟在后头,差点因为过度的惊恐而被湍流冲走。岸上的菁文抿紧嘴唇,偶尔抬起低垂的眼睑,人群纷纷后退到置身事外的距离,唯独她不顾亡人的模样,蹲下身来仔仔细细地替玉龙擦干被腥浊的江水染过的身体,温情地将冰凉的玉龙搂进怀中,像个母爱泛滥的姐姐,默默地聆听眼下这位受伤的男孩埋着头暗自啜泣。
甲板上,玉龙久久凝神,他见过太多死亡,好像死亡不是一件骇人听闻的事,生死,仅是一念之间。
他在不经意的讲述中放松了戒备,把竭力隐瞒的这些死亡记忆一个接一个讲给静静倾听的潘医生,后者拍拍他耷拉的肩膀,皱起眉头,表现出老练的叹息,对他在过早的年纪里身处凄凉现场的经历发自心底地同情。
玉龙好奇,究竟是过多沉重的生死经历导致了他对思考生死的着迷,还是因为他陷入了生死迷局而对生死往事的片段记忆格外清晰?医生的回答是前者,从诊疗病患的角度看,致病的一个源头已经浮出水面。但玉龙从心底里更倾向于后者,在经受日复一日的煎熬后,渐渐依稀模糊的记忆依然顽强地在耳边告诉他:他曾幸福过,只是现下的困局让他看不清真相,任由无端的命运摆布。医生顺从地点头,叫他不要想得太多,并由衷地祝福他早日康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