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夜晚,山风缓缓轻拂着。
无数星子洒落夜空,深蓝的夜空,闪亮的群星,“好热闹。”渍轻轻感慨。
“你在这里。”渍闻声看去,星光下,椎翎跃上房顶来,一身白色的衣衫随风而动,恍若仙人。椎翎走到渍身边坐下来,侧着身子低头看着躺在屋顶上的渍。“听说人类的小孩喜欢数星星,你在数吗?”
“嘁。”渍扭过头去,“我又不是不识数的小鬼。”
“啊啊。”椎翎笑眯眯的,敷衍地应和着,这让渍更加不爽。本不想理他,但是椎翎却问了一个让她无法逃避的问题——“今天的战斗,你有疑惑罢,为什么不去问更呢?明明很在意。”
渍安静地躺着,缓缓地垂下眼帘遮挡了漫天的星子。
狼妖在战斗中说的话,她听到了。虽然距离很远,但是她的听力一向很敏锐,而且那个狼妖似乎是故意想要让她听到而用了传声之术。跟更一个等级的妖怪不会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在那么严酷的战斗中更没有用恢复的法术,所以才会处于劣势。而且,在那么严峻的情况下他都没有用那个狼妖所说的最高级法术,烬。如果用那个的话,那个狼妖绝对不会是更的对手。可是,更却那么坚持。坚持到即使丢掉性命都不肯使用的地步。
也就是说,那个让他坚持的理由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
当真如那个狼妖所言,是因为那个背叛了他的女人吗?他也这么说的话,就表示椎翎在春会上说的那些话并不全是虚构。
那个女人……叫袖染,是吗?
更爱她到了如此地步吗?
想到这里,渍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好像心里有一只发狂的猫,在狠狠地抓挠着她的心壁。
椎翎望着星光照耀下渍那张闭着眼的脸。即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里也是难过的罢。女人,不管是人类还是妖怪,都是心思细腻的生物,无论表面上有多坚强。
就算不用恢复之术,更作为一只强大的妖怪,过了不到一天的时间,身上的伤就已经好很多了。感觉到椎翎的妖气和渍的气息在屋顶上,更从床上下来,走到外面。
“渍,说说你以前的事罢。你不是说过,你是被人类追杀掉下悬崖的吗?发生了什么?”更刚走到前廊就听到椎翎的声音,当下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没什么好说的。”渍淡漠地回了椎翎这样一句。更不自觉地有些失落,回想起来,自己对于渍的身世竟然一概不知。概括起来不过几个字:人类,女人,受伤从悬崖上掉下来。
“怎么这样。说说嘛,闲着也是闲着。”椎翎倒是锲而不舍,渍笑了笑,面对着他认真地说:“椎翎大人呢?一副不学无术的花间浪子模样,却也会有今天那种杀气腾腾冷酷无情的脸。椎翎大人又何不说说自己?”
“诶——?花间浪子,不学无术?真的吗?渍,你真的这样认为吗?难道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样一种形象吗?我好伤心呐,渍”椎翎如此转移谈话的重点,渍只是笑了笑,默不作声。
看到她那样的笑容,椎翎一改方才嬉笑的态度,认真而不乏感怀地说:“你今天笑得比平时多。”
渍一愣。
前廊站着的更也一愣。渍……她在笑吗?是怎样的笑容呢?眼前浮现出渍平日里沉静的,不苟言笑的脸,一直都是那样带着隐约的疏离感。
“是为了掩饰寂寞罢。”椎翎今晚不知何故,一直执着在渍的想法和感受上,一点都不像平时那个一副漫不经心模样、得过且过、不干涉别人、不过问别人秘密的那个他。
“气味相同的人很容易惺惺相惜,像珍惜自己一样珍惜对方,也会想要占有对方。你跟更一样,都有着单纯容易受伤的特质,你们的身上都有着受过伤之后的气息。今天更因为袖染而不肯用恢复之术和烬,甚至差点因此死掉,你发觉更的心中居然有着那么重要的一个存在,你感觉自己好像被抛弃,被背叛了,所以,你感到寂寞。”
椎翎的话全都说中了,唯一差的一点是——渍喜欢更。
椎翎的话一字一句如同雷鸣一般炸响在渍和更的心头。更抓着前廊的柱子不知该作何反应;渍躺在屋顶上,抬起手来挡在眼上,想笑,却又因为这样的伪装已经被椎翎识破而笑不出来。
“椎翎,你今天话很多啊。”渍苦涩好久才终于说出这样一句话,怕被椎翎点破她的心虚,渍不给他任何插话的空隙,接着自己自地说下去,就像自言自语,“在说什么啊,我。你的话一直都很多的啊,平时就是这样,总是一个人在那里唠唠叨叨地说很多话,好像街头那些上了年纪的老头子一样。啊,你是妖怪啊。妖怪的寿命怎么是人类能够相比的呢,椎翎现在虽然看上去很年轻的样子,但是真实年纪对于人类来说肯定比老头子还要老多了……”
“渍。你今天定的话才多。”椎翎打断她的自言自语。
渍愣着。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山中的虫声细细的,密密的,远远的。
“我说中了。不是吗?渍。”椎翎咄咄逼人,已经把渍逼到了尽头。“渍啊渍啊的!你很……”渍突然坐起来,失控地朝着椎翎吼了出来,话到一半,连她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
“抱歉。”渍低声道歉。椎翎轻轻垂了垂眼,示意不必在意,也有着向渍道歉的意思。
更扶着前廊的柱子站着,风轻轻吹动他淡紫色的长发,淡青色的衣衫中,受伤的身体略感疲惫,那双深沉的眼中刻写着复杂而纠结的情绪,赭黄的瞳子看上去是那么沧桑。渍坐在屋顶上,双手支撑在身体两侧,上身前倾着,低垂着头颅,高高束在头上的长发从脸侧垂落下来,在夏夜中遮挡着那张素来沉静的脸。椎翎没有平日里的轻浮之气,仰着头望着繁星之中黯淡的月亮,狭长的眼眸里映着点点星光。
“呐……”椎翎开口。“我稍微对你提过更的事,你也知道,更他……不大表露自己的情绪。你也是这样的一个人,所以,我以为你可以帮他从过去之中走出来。太勉强你了,抱歉。”
“……为什么?”渍保持着低着头的姿势,没有让椎翎看见她的脸。
“嗯?”
“为什么会为更的事做到这个地步?”
为什么?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就常常看到被监督着刻苦修炼的更,作为未来当家,那是当然的事情,但是就算是在没有人监督的属于他个人的时间里更都在修炼着,这让还是个小妖狐的椎翎感到很不可思议。
同为本家的孩子,椎翎知道更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只是椎翎他可以蔑视本家的权威,而更不能。他身上背负着一族的重压。
最初的时候,他只是觉得更是个可怜虫儿,那个只有着唯一一种表情,整天修炼的家伙作为有着享乐本性的妖狐简直就是悲哀的化身。可是当疏于修炼的椎翎在遭遇到危险眼见着就要送命的时候,更却出现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救下了他。
他对更说,他一定会还他这个人情。
从那天起,他整天跟踪着更,期待着他身陷险境的时候他好出手救他于危难之间,然而每一次都毫不例外地是半吊子的椎翎自己身陷险境,而换更来救他。更虽然总是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帮他恢复伤口的时候却都是很温柔。
渐渐地,他知道,更只不过是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感情和情绪。那个家伙看样子冷漠难以接触,又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其实是个内心相当单纯的人,感情简单而细腻。
椎翎开始刻苦修炼,因为他想守护他,守护这个单纯的家伙。
但是作为更唯一的朋友,在他受到伤害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够帮上他任何忙,就像小时候一样没有用。
椎翎苦笑,“把自己经历的悲伤深埋在心底一个人承受,那未免太过沉重了。作为更的朋友却无法跟他一起承担,我……”
站在前廊的更闭着眼,细长的眉微微颤抖着。
渍却抬起了头,转向椎翎,额前垂落下来的头发在眼中投下一片暗影,“然后呢?想借助‘和更有着相同气息’的我的力量吗?我能够做什么?椎翎大人希望我做什么?把彼此的伤疤揭开来,相互安慰吗?真是丢脸。”
丢脸?!椎翎妖媚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讶神色。他看着面前的渍,像是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揭开别人的伤疤,在别人疼痛的时候趁虚而入。我果然很讨厌这样的家伙。”渍和着她独特的节奏说着,声音沉静中不乏犀利,每一个字都像是清清楚楚地刻写下来的,每个字的痕迹中都没有任何残渣残留,干净利落,清清楚楚,“什么‘我在你身边’,‘我们是一起的’这样的话,让人误以为软弱无能是可以被包容的,真是……”
渍稍微垂了垂眼,脸上的影漫延开来,“恶毒。”
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一个不留神就会死掉,一瞬间的软弱都肯能让自己被吃得骨头都不剩,谁能给谁保护和救助?
更的悲伤,她为之感到心痛。可是她无法给他承诺和安慰。就像今天的战斗,她只能在远处远远地看着,着急,难过,担心,无论是哪一种情绪都无法传递给他,更无法成为帮助他的战斗力。
她太弱。
弱到让她恨。
所以……抱歉。
渍把饭菜端上桌,两个人安静地用餐,如同以往的任何一个早上,没有任何不同。
谁都没有提昨天的事。
好像渍不曾在更的面前大哭过,更也不曾听见渍在屋顶上对椎翎说的那些话。
更是一个强大的狐妖,有着上千年的寿命,而渍只是一个人类,只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几十年。渍,不过是承蒙妖狐更收留而活下来的,以仆人身份在更的领地里活着的一个人类。
吃过早饭,渍开始一天的打扫,然后去采摘山里的野果野菜。
回来之后,渍坐在房子前把采来的果子保存好,今后还要用这些东西到人类的集市上去换取米。
更在正对门口的屋子里坐在几前的席上,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托着脸颊,目光闲闲地望着远处。
渍顺着更的目光望过去,并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
在这种悠闲的情况相下,更有的时候就会露出椎翎所说的那种“单纯”:清澈的眼神,宁和的表情。每次渍看到他这种样子都会感到像是有干净的泉水从心上流淌过一样,她喜欢这个样子的渍。
但也有的时候更会望着远方,露出寂寞而悲伤的神情。
那个时候,他是在怀念袖染罢。
渍已经发觉了,自己喜欢更。但是她并不想插足到他的心里跟那个他珍爱的女子一较高下。自己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人类,没有更的收留,早就死掉了。
“更,很珍惜那个叫袖染的女子罢。”渍仰起头,望着天空自言自语,不带一丝情绪。
“她喜欢那个妖狐罢。”闲着的逆云站在荒的身边,这样说了一句,“真是的,喜欢那个妖狐的话,怎么还能这么漫不经心地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的话,至少也该嫉妒一下,露出点难过的表情啊。嘁。”
荒朦胧的紫眸里辨不出有着怎样的情绪,只听到她用如水的声音说:“那是——自知之明。”
逆云扭头看着荒,却看到她跟那个人类女子一样的神情。
荒,你……
张了张口,有些话正想要说,却被荒脸上云淡风轻的笑容封在了喉间,几欲出口的话就这样破碎,消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