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渍已经在更的住处生活了近四年了。
四年前那个倔强的,瘦弱的人类女孩儿已经成长为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人了。“虽然胸部有点不尽如人意。嘛,这样也有这样的韵味,算得上是上等了。”椎翎一只手撑着脸颊,一边打量着正在倒茶的渍,一边发表如上评论。
渍的动作定住,眼角抽搐着,竭力忍耐,克制着想要痛扁这只色狐狸一顿的念头。
大概是因为冬天的缘故,椎翎的地方出入的莺莺燕燕大大减少,这只狐狸寂寞难耐,故而到更这里串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每次来都要对渍进行一番品评。更懒得说他什么,渍却越来越火大。
椎翎吃着渍做的蜜酿梅子,不乏羡慕地感慨:“噫——真好。我也想找这么个手巧的女人养在家里。”
“你那里的女人还不够多?”
“女人是多,可是没有渍这样心灵手巧的啊。更你太不了解女人……”椎翎正炫耀着他对女人的了解,却看见更根本没有听他说话,而是凝望着门口,椎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渍正在屋子里倚着门望着外面。
“春天……还没到吗?”
安静的房间里渍低声的自言自语格外清晰,像是投入水中的一块冰凌,虽然看不出有怎样的变化,但温度却已经确确实实地冷下来了。
袖染以前总是会这样问更。那个时候的袖染就总是站在门口或者窗前用不无寂寞的语调轻轻地问着:“春天,还没到吗?”
袖染是在期待风信子的花期,期待园子里那些白色的风信子盛开,安慰她隐藏在心中对那个人类男子的爱。真是残忍呐,袖染。你把自己的悲伤在不经意间化作利刃,划在了更的伤口上。椎翎竟也不知该如何打破这沉默心想刚才不停下正在说着的话就好了。
“快了。外面树枝上的芽这几天都鼓涨起来了,渍没有发现吗?”
竟然是更若无其事地打破了这令人尴尬的沉默。站在门口完全没有察觉到方才气氛有何不同的渍回过头来,没有想到自己自言自语地话竟会得到更的回应。
“是吗?”渍对方才之事浑然不知,“可是外面这天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雪的样子。”
“也就冷这几天了。”更说。
椎翎看着这两个人,虽然刚才的对话是那么平淡无奇,却让他觉得欣慰。最初渍是一句都不肯多说的,就像一个毕恭毕敬的下人,而现在的渍却能够随意跟更和他谈论些普通的话题了。
渍在不知不觉间改变着,更也是。以前的更比现在看起来要冷漠得多,人虽然是活着,却总叫人觉得在他的周围存在着一层透明的结界,更一个人在结界之中,即使看得到外面的世界,但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感觉却无法传达给他,即使更他之间的距离再近也毕竟隔着一层无法打破的结界。
现在的更已经从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孤独世界里走出来了,也会注意到树枝上的新芽发生了变化,也会讨论蜜饯怎样的甜度最合适,现在的更,正真实地活着。
虽然曾经渍说了彼此安慰伤痛很丢脸,还有讨厌在别人脆弱的时候以安慰别人的方式趁虚而入的家伙那样的话,可是在这些相处的日子里,正因为清楚心底埋藏着伤痛的人的心情,这两个人已经慢慢地改变了。这种改变只靠一个人是做不到的。
“啊。真的下雪了。”渍说。椎翎和更都望向外面,果然,厚重的云层中开始有大片的雪飘下来。这几日一直都在下雪,偶有间断,但是地上的雪都来不及化就再次下雪了,晚上都能够听得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
“我去取水,现在的水怕是不够用的。”说完,渍就推门出去,等她从自己房间穿了厚衣服出来的时候,更正在前廊站着等她,水桶在他身边放着。
“一连几天下雪,外面的野兽都饿疯了,我陪你出去。”
想到之前取水,都快要回来了,却遭到野兽攻击,结果洒了大半桶,可惜了那好不容易取到的水。渍点了点头,和更一起出去。
椎翎左手托着脸颊坐着,右手捏起一块蜜饯放进嘴里,挨个吮吸着自己的拇指和食指,眼睛弯起满满的笑意。
溪里虽然已经结冰,但是泉眼处的泉水却是温热的,在寒冷的冬天里翻腾着白雾。渍刚取满了一桶,更就提起水桶来。
“我来就可以了。”渍忙上前去,要从更手里取过水桶,更微笑着,脸上的笑容很淡,很淡,但是真的是在微笑,“没关系。”他说。
渍不再坚持。
天空中的雪飘落,飘到脸上,凉凉的。有雪落在渍的眼睫上,渍眨眨眼,雪花慢慢化作晶莹的水滴,悬在睫毛上,晶晶亮亮。渍试着去吹自己眼睫上的水滴,只吹得自己额前落下来的碎发飞起来。
注意到更正看着自己,渍为自己幼稚的行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上挂着略显羞涩又带着几分调皮的笑容是如此地生动,更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被这样的笑容触动了。
此时出现在脑海中的却是渍唯一的一次在他面前嚎啕大哭的样子:在朝他的脸上挥了一拳头之后的渍毫无形象地大哭着,眼泪放肆地淌了满脸,纤瘦的身子一直不停地颤抖着,坦诚地告诉着他她的恐惧和担心。而他的心中除了惊讶之外,更多的是一种名为满足的感情。
更垂眼笑了笑,和渍继续往回走。
也许是畏惧更的妖气,从泉边取水回来的一路上也都没有野兽的攻击。可是在回到住处之后渍却被刚烧好的热水给烫伤了。
更和椎翎在正厅听见本来在厨房烧水的渍“噔噔噔”地跑了出去,更开门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只见渍在外面把自己的手插在才雪里不停地捧起雪敷在她自己的手上。更走上前去,端起渍的双手,发现烫得不成样子了。渍眼里含着泪水,紧咬着自己的牙关还朝他笑着,说:“我忘记添凉水了……”
“笨蛋。”更伸手在渍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张开他自己的双手覆在渍受伤的手上,在更的双手之下仿佛出现了淡淡的光芒,而渍受伤的手竟然慢慢地恢复了。
难道这就是……恢复之术?渍尚未从更弹她额头时的脸红心跳中恢复过来,马上又陷入了震惊之中。
“恢复之术虽然可以用来恢复伤口,但主要还是对使用者自己有效,对别人的话大概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更淡淡地看了渍一眼,“以后自己注意,别指望着我这东西能救你。”
渍茫然地点了点头,心中波涛翻滚:更曾经因为袖染的缘故,在战斗中即使自己快要挂掉了仍然坚持不肯用恢复之术和烬。为什么现在……他已经不在意袖染了吗?
“还不进来?你要把自己做成雪人吗?”已经走到门口的更对愣在雪地里的渍说。渍赶忙跑过来。坐在几前的椎翎托着脸颊笑着。
雪下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更起床,倦倦地走到房间门口,一拉开门就在门外看见了一张白痴的脸。更面无表情地把门重又拉上。
门外的椎翎满脸的笑容变成委屈,拉开门朝着更扑上去却被对方一脚踢了出来。
“好过分呐,更。亏人家早早地来等着期待你的新年祝福呢。真是的,今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我就让你这么不爽吗?居然还拿脚踹人家的脸……”椎翎坐在地上碎碎念着,渍在一旁一副“就知道会是这样”的表情。
更走到渍准备好的洗脸水前,转回头来以尚未睡醒的表情很不爽地看着他:“我预感我今年将会很倒霉。”
“切。”椎翎还坐在地上,别扭地扭过头去。
又是三个人的早饭时间,又是椎翎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渍看着在更的面前像个白痴一样满是孩子气的椎翎,心满意足地吃着早饭。
最初只是单纯地想活下去,所以为了寻求庇护而请求更让她留下来。不知不觉已经快要四年了,慢慢地她也了解了这个看起来很冷漠,很超然的妖狐其实内心和感情都很单纯,只是习惯了这样的表情。而这个花名在外的浪子椎翎,看上去一点都不正经,却真的十分珍惜更,是更唯一的好友。
她已经渐渐地接近了自己活着的目的。诶呃,或许,她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为什么而活着。
外面的雪积了厚厚一层,门口的雪都足以没过膝盖了。饭后,渍在门口堆了一个跟她自己大小的雪人儿,正当渍满意地站在雪人面前看着这个圆滚滚胖嘟嘟的家伙,想为它取什么名字好的时候,一阵风夹杂着碎雪席卷了她的雪人。旋风消失的时候,渍惊讶地发现,原来胖嘟嘟的雪人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模样。
只是那傻笑的脸实在……
渍嘴角抽搐着转过头,果不其然地看见了门口坐着的笑眯眯的椎翎。
原来妖狐还有这样的法术。
“怎样?这一招可是椎翎大人我独创的呢,连被称作天才的更都不会。”椎翎得意洋洋地说,尾巴都翘上天了。更不知何时出现在椎翎的身后,“嗯”更仔细地端详着外面被椎翎修改过的雪人,“是这样吗?”
更伸手朝着外面,随着他手指的舞动,只见地面上的雪纷纷飞扬起来,一阵狂乱过后,渍扑着身上的雪,看见在自己的雪人身边出现了另外一个雪人……不,是两个。
一个跟更一样大小和模样的雪人站在“渍”的身边,而他的脚边还有一个“椎翎”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撑在腿上,别扭地扭过脸去,分明就是早饭前被踹了脸而闹别扭的椎翎的形象。
栩栩如生。
——更果然是天才。
渍“嗤”地笑出声来,看见椎翎的脸色相当丰富,渍更想笑了,只好捂着嘴别过脸去。“碰”,正在偷笑的渍后脑勺遭袭,冰凉的雪落进了脖子里,渍咬牙转回头去,看见椎翎一脸欲盖弥彰的悠闲。
“椎翎!”伴随着一声怒喝,一个大雪球凌空飞来,椎翎想要跳开,却发觉自己的身体居然不能动了。不用说,自然是更趁他不注意对他的身体施了定术。椎翎怒气冲冲地转动眼珠瞪着更,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更加让人生气。
被雪球袭击而满头白雪的椎翎嚷嚷着让更给他解开术法。更做了。椎翎获得自由之后马上跑开,定术只要不接触到对方身体就无法施加,所以椎翎先要远离更的身边。
一场雪仗就此展开,不会法术的渍成为了椎翎的欺负对象,而在椎翎专注于对渍的穷追猛打之时,更却隐藏妖气,悄悄靠近他对他施了定术。椎翎大叫着这对渍来说不公平,要求禁用法术。
更和渍都赞同,两个人都开始做雪球攻击椎翎,椎翎大叫:“喂喂,把我身上的定术解开啊!”
“禁用法术。”渍笑着声明。一个雪球准准地打在椎翎脸上。
“可恶。”椎翎低声咒骂了一声,原来的美男子瞬时不见,一只浅褐色的大狐狸出现在雪地上。“狐……狸。”渍从来没有见过妖狐的真身,第一次见到,在刚才玩闹的情绪之下有些兴奋。
“想不想摸摸它?”更站在渍的身边低声问。渍使劲地点了点头。
“喂,你们两个!那种不怀好意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狐狸在雪地上警惕地看着渍和更,后退了几步,拔腿就逃。可惜现了原形的椎翎哪及得上更的速度,很不幸地又一次被施了定术。
渍追上来摸着椎翎的毛,软软的,暖暖的。
“回屋罢,外面冷。”更说,渍点了点头,抱起被施了定术的椎翎回屋,椎翎很想大声吼出来——“你在摸哪里啊?!”但是看着更那看似没有什么表情,却能够从那双眼里看到明显坏心眼的的样子,椎翎还是觉得忍住会比较好。
渍好奇地摸着椎翎的毛,比起四年前更像个小孩。
虽然椎翎很不爽更居然也像摸孩子的头一样摸着他的头,也不爽渍那种“用这种皮毛铺在床上一定很舒服”的样子,但是看着她那么愉快,还是忍住什么都没有说。
——尽管那张狐狸的脸一直在抽搐着。
就算现在,渍也还不大,看样子也就十六七岁罢。十六七,对于妖狐来说还是个婴儿。难得渍能够有现在这种明显很高兴的表情。
由着她罢。椎翎闭上眼。
“呐,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强迫一只妖狐显形?”渍突然问。更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渍笑得人畜无害。
“没有!”更和椎翎坚决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