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原本以为可以按照计划来就可以把事情完满解决,可是……世事难料,月下为相以来第一次失算,原因是墨寒。
早就料到墨寒是个疑心重的人,但是,没有想到墨寒竟然如此不顾大局地把林风止调进了颍州。原本以为墨寒会在月下气了他一通之后任由月下孤身赴灾区,会完全地,不留余地地利用他,可是,墨寒到底是发什么疯?林风止是一直上阵杀敌的将军,怎么可以调到颍州来应对暴乱?林风止的兵,全都是浴过血的,是一旦上阵绝不手软的人,调到颍州来做什么?镇压暴动?“他以为是我在煽动暴乱,想要起义吗?”月下冷笑一声,“愚昧。”
墨寒悄无声息地把林风止调入颍州,带的全都是林风止的旧部,而且在抵达颍州之前完全封锁消息。就在月下将要进城之前,城中突然出现了大批军队,军队地突然入驻让城中那些煽动闹事的人突然慌了神,矛盾一下子就激化,军队一进驻就发生了冲突流血,城中混乱不堪。虽然军队一直没有多大动静,但是军民发生冲突,会有什么样的结果,不言而喻。
月下当然知道墨寒派这支军队来完全是为了防他月下的。墨寒不信任他,他早就知道,但是,因此完全搅乱了他原来的计划,这让月下稍微有点恼火。明明商队很快就要到了,可是现在城中一片混乱,完全是不可收拾的状态,商队来了反而危险。
“丞相,王老抱病前往林将军帐中了。”
月下闭着眼,轻轻揉着额角。“我知道了,你先下去罢。”来人闻令退下,月下睁开眼,转身对床上趴着的霜降摆了摆头,霜降意会,嚎了一声从床上下来。
银白色柔软皮毛的豹,银发紫眸红衣,颈间束着长长的白色丝带的男子骑在豹上停在城外。城上的守军惊慌失措。
月下还在城下等着,突然间,城上却搭起密密麻麻的弓箭。月下皱了皱眉,俯下身去,抱住霜降的脖子。霜降低吼一声,身形敏捷地跃起,比蛇还要灵敏地穿过箭雨,瞬间就攀上了城楼,东奔西突,只听见混乱嘈杂地哭叫声,月下和霜降已经从城上平安下到城里。
慌乱,恐慌,惊惧,敌意,充斥着这座城。月下感受得到在城中奔逃的怨气。霜降也明显对这样的气氛感到很不满,显得有些暴躁。月下俯下身去,轻轻怕了拍霜降颈侧,抚了抚霜降的毛,霜降这才安宁下来。
“墨,林风止大营。”月下放飞一直停在发上的墨,黑色路引煽动着翅膀飞快地飞向前方,霜降也奔跑起来,穿过一路混乱,在暴动的人群尚未反应过来的时候超越他们,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
“站住!”霜降的奔跑直到林风止大营前才停下,路边的受伤的,没受伤的人惊吓地大叫着后退着,后面追赶而来的人气喘吁吁。
月下没有从豹上下来,直接回转过身,大呵:“我乃北安朝丞相月下!全部都给我安静!在外面等着!”霜降适时地转过身吼了一声,月下威严的声音和霜降低沉的,富有震撼力的吼声让呻(和谐)吟声和吵闹声顿时消失,所有人都呆呆地停住,张着嘴望着月下。
月下猛地回过头去,银色长发飞扬而起,闪耀着光辉,颈后的白色丝带和宽大火红的衣袂也飞起,纤细修长的手中北安丞相月下的玉牌赫然在守营士兵面前。“让开。”月下呵了一声,士兵乖乖地退避,霜降追随着墨,飞奔进营。
“什么人?”林风止帐前的士兵欲拦下月下,却被月下抽出剑来打到一边,月下就这样手里拿着未出鞘的林风止赠送的那把剑,胯下骑着霜降闯进了林风止的大营。
“林风止,你可知罪。”月下进帐先声夺人,虽然是月下一贯的平淡语调,林风止却是猝不及防地一头雾水。看清来人,茫然地问:“林某何罪之有?”
“君有过而不予谏,此罪其一也;身为将而戈矛以向民,此罪其二也;身犯二罪而不自知,此罪其三也。林风止,你还无觉悟吗?”月下直接将剑指着林风止。
林风止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只是一怔,很快就反应过来,笑了笑,坐下去。“月相闯我军营,恐怕非为治风止之罪而来罢。”旁边的王超也反应过来,但是已经知晓皇上派林风止来的意图,也不好说什么,只有静静地坐着听着。
月下唇角破开一丝笑容。“好。”从霜降身上跃下,旋身在椅子上坐下。“颍州之乱是否月下所为,想必林将军心中已经有数。”说着,月下径自取了一只茶碗,端起茶壶为自己到了一碗茶慢慢呷着。
林风止和王超可不像他这么悠然,方才月下一番话已经挑明他知道皇上派林风止来的意图,更知道林风止已经发现了城里的情况。而月下明明昨天才到颍州,而且来到颍州之后并没有进城,何以……
林风止和王超都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他。
“看来月相已有应对之法。”
“啊。”月下慢慢地喝了口茶,若无其事地说着,“本来是有的,但是被你们搞砸了。”
林风止和王超脸上都很挂不住的样子。月下瞄了一眼王超,“王老似乎完全没有把月下的话放在心上啊。自从王老生病以来,药物防疫就停止了罢,安抚民心的事也无人能做,有人煽动也是在王老病倒之后罢。”月下一番话说得漫不经心,却听得王超一张老脸通红。确实,月下当初给他的锦囊里写着各种工作,也写了那些工作该交给下人和当地知州做,他要做的,只是适时问候一下,关注一下灾区人民的思想和舆论动态。是他自己包揽了太多的活,自己把自己累倒了,结果他这一倒,人心也全倒了,顿时混乱不堪。如今的情况,他有太多责任。
林风止看着王超被月下若无其事地说成这样,想要劝几句,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切入,如何开口,也只有闭着嘴,更何况月下进来就已经先指出了他的过错。
“嘛,”月下突然出声,“既然已经这样了,也只能把棋继续下下去。林将军,你的兵请分三路,一路,随我分发粮食,另一路,进行打扫清除和帮助重建,第三路……”月下从袖中掏出一张纸,递给林风止,“到这个地方找这些人,他们已经锁定那些你想要抓的人了。他们会带你的人去,但是,不要暴露他们。”
林风止惊讶地接过去,看了一眼,不无敬佩地问:“月相何以……”月下不等他说完就白了他一眼,“林将军以为本相昨天来了之后就死了么?”
林风止用敬畏的眼神看着月下——一天不到的时间,居然能够把事情调查个透彻,并有了解决方案,甚至在计划被打乱之后很快地又拿出新的方法。这个人……果然可怕。
“可是……城中已经没有粮食了,朝廷拨的粮食也还没有下来……”王超很为难地出声。林风止一愣,月下却不动声色,“我有。”不给另外两人惊讶和疑惑的机会,月下呵到:“还不去遣兵?要本相等到何时?”月下把林风止赶出去,低声嘟囔着,“你这里的茶水又不好喝……”
月下私人手下的商队在他个人护卫队的护卫下抵达颍州城外的时候,月下骑着霜降,率着一队军队也刚到城下。商队一进城,被饥饿吞噬了理智的人就一哄而上。月下拔剑,宝剑出鞘,一声嗡鸣,寒光在傍午凄壮的气氛中分外慑人,霜降低吼着,锋利的白牙露在外面,哄上来意欲抢粮的人都顿了顿。月下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眼中有挣扎,挣扎中,犹豫在渐渐消逝,显然,他们打算要豁出去了。
“拔剑!有抢粮者,就地斩首,格杀勿论!”月下的声音并不宽宏,却有着极强的震撼力,似有重剑不锋之感。月下利落地一挥剑,寒光刺眼。那力道,那速度,绝对没有人敢怀疑方才他的话是唬人的。
相应的,护卫拔剑也是整齐利落,没有丝毫多余动作,这让开始有些轻蔑他们的士兵不得不敬佩。如此,商队的粮食,衣帛,药物还有其他一些生计所需在严密的护卫之下,安全地送抵了林风止驻扎的大营之中。
一切按照月下的计划进行着。月下一身红衣,焰和墨抓着他难得束起的银色长发,霜降更是寸步不离。原本混乱不堪的颍州城很快就在月下的指挥下逐步恢复了秩序。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周围受灾地区的群众也都纷纷赶往颍州,夜色下的颍州城灯火通明,一派繁忙景象。
“老子排队都排了这么久了,都快饿死了!别人都吃饱了睡觉了,凭什么我们还没有轮到?你看看这里也有妇孺,也有病人,凭什么要我们排在后面?!凭什么我们就得在别人后面?不公平!不公平!我们要排在前头!”开始布粥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其实也才开始不多时,等待施粥的队伍里却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一石激起千层浪,队伍越来越嘈杂,原本排得好好的队伍眼看着就开始散乱。这时候,月下身后跟着霜降,突然出现在那个带头闹事的男子面前。
吵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了一下。
“都是你这个‘妖相’作祟!”男子突然指着月下的鼻子骂起来,“如不是你,也不会有这场洪水!都怪你,你这个妖孽,惹恼了天神,招来了天谴!这是对你的惩戒,全都让这些无辜百姓代你受难了!”
“哦?是这样啊。”月下笑着,仿佛虚心接受批评的样子,“可是……为什么天灾没有降临在京城呢?为什么我这个妖相所在的京城安然无恙,却是在这个跟我毫无关系的颍州城发起了洪水呢?如果硬要解释你方才的言辞的话……那就是上苍瞎了眼喽?呀咧呀咧,这可是大不敬呢。”月下揣着明白装糊涂,突然拍了拍额头,恍然大悟的样子,“啊我明白了,原来……”月下把脸逼到男子面前,“上苍是在惩罚你这个居心险恶,亵渎神灵的家伙啊。”
男子被突然靠近的月下吓了一跳,更因为看清了他的美貌而一时无法发声,月下勾着唇角,不紧不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吐字:“啧啧,看你,昭戈的粮食把你养得很肥嘛,为什么要到我们北安这闹洪灾的地方来受罪呢?”
此语一出,一片哗然。
男子慌忙辩解,“你……你胡说什么!什么昭戈的粮食!你……”男子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月下正歪着头,无比妩媚妖娆地伸出手,修长的中指挑着他的耳垂。“昭戈习俗,男子但凡满十五岁者,左右耳各刺耳洞二。你……还说自己不是昭戈人吗?”
男子慌忙捂自己的耳朵,月下一声厉喝:“这个昭戈奸细,拿下!”随行的守卫立刻上前,男子慌忙之间扯过旁边一妇女,妇女尖叫起来,男子阴沉地恐吓着,“再哭就杀了你!”不知何时出现在手上的匕首横在妇女颈间,稍稍一用力,妇女的脖子上就见了红,那名妇女当即昏了过去。
人群嘈杂纷乱。月下从腰间抽出宝剑,提着剑就上前。
“你别过来!过来她就没命了!”男子边说边退,目光游离不定。月下冷笑着,一步一步地逼着他,男子越来越慌张,月下一双淡紫的眼眸在火光下有些闪烁不定,却紧紧地锁住人的灵魂一样。男子被摄魂,惊恐地大叫出来,近乎疯狂。
突然间,男子倒地,霜降飞跃上去,那名妇女倒在了霜降柔软的毛上,月下不知何时已经在那人身后的方向了。
“果然是宝剑。”月下看了看滴血不沾的剑,收回到剑鞘里。原本在旁的守卫上来把那名男子的尸首拖了下去。
月下转身离去。谁都没有注意到人群中有个人用不同于他人的眼光,一直,注视着他。
“丞相!”嘈杂的人声传来,昏暗不明的火光中,月下认出来人,正是林风止的参将。“何事?”
“回丞相,”参将上前一步,低声道,“将军受伤了,正在大营,随行军医现在……”
“知道了。”月下打断他的话,霜降上前,月下一跃而上,一人一豹在夜色中离去,银色的长发飞舞着,如神降临。
“如何?”月下从豹上跃下,问一个正在忙碌的军医。军医手上沾着血,摇了摇头,“对方的暗器上淬有毒,情况……堪虞。”月下皱起眉头,抬眼看了看帐中,几个军医和商队带来的大夫全都是紧张无奈的神色,似乎全都已经不抱希望了。月下紫瞳横扫帐中,突然出声:“尽全力保住林将军。若是将军有什么意外,你们全都陪葬。”波澜不兴的语调,绝非一时头脑发昏才说出的话,因此更叫人不得怀疑此言的真实。帐中人俱一怔,接着忙碌了起来。
月下拂袖而出,吩咐帐外的守卫加强戒备,不许任何人可疑人物出入大营。
昏黄的灯光下,月下坐在榻上,双肘支撑在膝上,双手捂着脸,银色的长发披落了整张床。霜降在榻上伏着,闭着眼假寐,墨和焰都安静地停落在月下肩上。
其实,确切地说,从肉体上脱离出去的灵魂都会受到来自于阴司的召唤而自动前往阴司去,但是也会有一些迷魂,它们在脱离肉体后并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还会在人世间游荡,也有些灵魂太执着于生前的世界而徘徊着,不肯前往阴司,这才有了死使的存在。死使就是来引导这些灵魂的。
所以,虽然没有感受到有死使的到来,但是也不能就因此而肯定林风止不会死。
月下的营帐没有放下,夜如同雾一样渐渐侵入帐中,在光亮中消散。月下抬眼,双手托着脸颊,望着营帐的门口,久久未动。夜色越来越深,昏黄的灯摇曳了几下,灯油耗尽,灯火突然熄灭。
月下依旧是那样的姿势没有动。
“丞相……”帐外有人试探着低声唤。月下“腾”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帐外。来人显然是以为月下已经睡了,万没有料到月下会亲自出来,而且这么快,被吓了一跳。
“林将军如何?”月下开口就问,声音却极为平静。
“回丞相,只要将军撑过今晚,就一切平安了。”对方也是松了一口的样子,看来很是害怕这位美丽妖艳的丞相真的会把他们这一干大夫全都斩了。月下点了点头,“诸位辛苦了,回去歇息罢。”
几个大夫全都下去,月下进账取了一件斗篷往林风止的营帐中去。霜降跟着月下,夜色里墨的周围闪耀着柔和的淡白的光芒,一路挥洒。
林风止的帐中有淡淡的血腥味,几个侍从在清扫着,看见月下进来,虽然害怕月下身后的霜降,但是知晓它不会随意伤人,也就没有尖叫逃开,而是俯身行礼。月下点了点头,坐到林风止床边。轻叹了一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又叹了一声。
侍从打扫完退下,悄悄地放下帘子,月下听见他们在外面的交谈,“月相好年轻,也不知多大年纪。”“月相可真像个女人,看那样子,真叫人……”几个侍从走远,后面的话也听不见了,月下挑了挑眉,垂下眼帘。
旁边的林风止还在昏睡中。睡梦中的林风止没有了以往面对月下时的复杂难懂的情绪,面容安详而宁静,不经意间流露出脆弱的神情。月下看着旁边这个男子,看着他并不粗也并不浓,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秀气的眉目,念及他的身份,想必是从年纪不大时候就上战场杀敌了罢。
月下望着他,想象少年的林风止在战马上举剑杀敌,敌人温热的血液溅上他年轻的脸庞,那个时候……这位将军会有怎样的表情呢?最初,总会有恐惧的罢。月下轻轻向头躺去,倚在床头上看着林风止的睡颜。
突然林风止皱了皱眉,呼吸也急促起来,似乎在经历什么痛苦的事。月下从床上坐起,下床正要往帐外走,却发觉自己的衣角被林风止抓在手里。
月下停下来,转回身,看着痛苦的林风止。那挣扎的神情似乎并不像是在忍受身体上的痛苦。月下坐回床边,轻轻握住林风止的手,月下的手有些凉,纤细修长,但是依旧是女子柔软的手。
“没关系的。快点醒过来罢,林……风止。大家都在等着你呢。呐,你不知道,你这一伤,可是吓坏了不少的人呢……”
墨寒自早朝之后就一直都在御书房,屏退了所有下人并吩咐不准任何人入内。
停在御书房里用于休息的榻侧,恍惚看见月下一身红衣侧卧在这里,银色长发披落满榻,墨色蝴蝶在身侧翻舞翩跹,那双万古荒凉的紫瞳倦倦地睁着,妩媚而疏离。
“月下……”墨寒伸出手去,蓦然间发觉,眼前只不过是空空的床榻,空空的,没有任何人躺在上面。
墨寒轻轻抚摸着榻上铺着的丝绒。温暖柔软的绒面,上面已经没有了曾经的温度。其实……这张榻,一直以来,都只有月下一个人在上面躺过,因为,这原本就是为他布置的。那个懒人,从来都不肯好好站着,就连在朝上也一样,在私底下更是能坐则坐,能卧则卧,所以……所以才有了这一张御书房里的床榻。
可是……这张榻,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上面躺过了。
墨寒缓缓地,蹲了下去,把脸侧置在榻上,蹲在榻前。
小时候,他就喜欢这个姿势蹲在母妃床前,母妃就会用温暖的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用很温柔的声调呼唤着他的名字:“寒儿……”
“月下……你这个……混蛋。”
墨寒闭上眼,眼角有泪,滑入榻上的丝绒里,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