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
林风止睁开眼就听到了这样的声音,转过头去,看到月下双腿收在椅子上坐着,抱臂胸前,斜斜地倚着椅背。
“月相。”林风止意欲起身,却被月下用眼神制止。月下从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懒懒地朝着外面喊了一声:“你们的将军醒了,进来个活着的服侍一下。”声音是万古不变的荒炎淡漠,毫无感情。
话音刚落,就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了,月下在原地抻了抻腰,转了转脖子,回头对服侍林风止的人吩咐道:“注意伤口,现在还不能沾水,也不要着凉。”分明是关心的话,偏偏那样的声音里却毫无感情。月下说完就往外走,毫无眷恋。
“月……月相请留步。”林风止慌忙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月下,月下回过头来,挑眉,“还有什么事么?”
“请问……那个……”犹犹豫豫不是林风止的风格,但是现在的林风止却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月下干脆直接转回身来,抱着双臂歪着头等待林风止把话说完。
林风止欲言又止,进来的侍从很看眼事儿地退了出去。林风止一咬牙,抬起头来迎上月下的眼,“昨夜……是月下在我身边陪了我一晚吗?”
月下挑了挑眉,一副“我以为什么事呢,什么嘛”的样子,慵懒地应了一声,“啊。堂堂大将军如果在没人照顾的时候死翘翘了,那么本相的麻烦可就大了。”
林风止原本有些欢欣的表情在听到后半句话之后立马就黯淡了下去,灰色黯淡的林风止看起来没有什么话要说了,月下就转身伸手挑起帘子。
“月相!”背后又传来林风止的声音。
月下放下帘子,重又转回身来,问:“还有什么事?”
林风止的眉头皱了皱,展开,又微微地皱起,“那个……昨夜……林某似乎感到有人在握着林某的手,对林某说了很多话。敢问……可是丞相?”
月下一愣。
林风止的眼神中又多了几分期待。
突然间,月下婉转地笑了笑,“林将军以为自己昏睡了多少天?”这回轮到林风止一愣,“诶?不是一夜吗?”月下笑得越发妩媚——“差不多三天三夜。”看着林风止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月下这回毫不犹豫地从林风止的营帐中走了出来。林风止这才反应过来,月下刚才回避了他的问题。
这表示……可以心怀一分期待吗?
“哎呀,又没射中!就差一点!”
“好!唉?没中?什么啊!”
从林风止营中走出来的月下听得不远处的吵闹声,伸手拦住一个跑向那边的兵士:“何事喧哗?”那名兵士一看见月下不由地愣住,被月下喝了一声才回过神来,忙叩首回答说是有一只鹰隼在营地上方盘旋不落,士兵们向那只鹰射箭,居然全被躲了过去。“现在士兵们正在……”不等他说完,月下已在丈许之外。
士兵们聚集在营中空地上,手中大都拿着弓箭,全部瞄准天空中盘旋的鹰,箭矢如雨,喝彩和惋惜之声此起彼伏。
“全都给我住手!”突如其来一声大喝,兵士们齐齐转过头去,月下站在风口上,一身红衣被风猎猎吹动,颈间长长的白色丝带和银色的长发飞扬着,如同神抵。所有士兵全都安静下来,一动不动,天空中盘旋的鹰也落下来,落在月下抬起的小臂上。
月下看也不看这些士兵一眼,径自转身离去。大营之中,月下取下鹰腿上的竹筒,命军医为送信的鹰疗伤。看着纸条上的字,月下的眉头越锁越紧。
“果然……”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月下回头朝林风止的参将吩咐了一句“准备水和半月的干粮”,捏着纸条掀起帘子就往外走。
林风止还躺在床上,王超在帐中,两人正在交谈着。看到月下进去,王超殷勤地起身,林风止也作势要起,月下什么也没说,直接走到床边,向着林风止,“林将军,边境可有你原属部下?”
帐中两人都意识到月下的神色并不似平常一般散漫,于是也都严肃起来。林风止点了点头,“有。”
“把将军令给我。”月下这一句话把林风止和王朝都吓了一跳,愣着,谁都没有动。月下干脆地把收到的纸条递给林风止,林风止读完之后也是脸色大变,王超赶忙从他手里拿过纸条看了一遍,看过之后就恸呼出声。
“将军令给我。”月下重复了一边,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声音淡漠。
林风止犹豫着,王超也在观望。月下冷冷地开口:“现在,朝中有谁可以与商离抗衡?林将军你吗?虽然现在已经清醒,但是身体里的毒尚未清除,恐怕是连动一下都很困难罢。再者,你若是离开,你的士兵谁来号令?王老和你现在都离不开此地,能够赶往云中的只有我。我不知道墨寒到底有没有在把你调到这里来的时候考虑到昭戈随时会进攻的可能,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往边境加派军队,但是,现在商离率部攻打到云中却是事实。你在这里犹豫一刻钟,边境就有几十甚至几百的伤亡。你尽管犹豫下去。”
林风止把手伸进怀里,却仍旧犹豫没有把将军令掏出来。
“我对操心没有兴趣,此事一完,月下就辞去丞相一职。月下,指天发誓。”月下的誓言终于打消了林风止最后的顾虑,掏出将军令。月下拿过将军令,朝林风止一揖,快步走出营帐。
“我这样做……真的……正确吗?”林风止向后躺去,仰头在床头上,伸出手无奈地抚着额,以手遮挡了自己的脸。
王超轻叹了一声,道:“月下为相三年,若当真有反意也不会拖到此刻。今日之事,老夫与将军共担当。”
林风止摇了摇头。
——月下,那么一个纤细的文官,真的……上得了沙场么?我只是想这么问。
最终,林风止也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什么?!”
墨寒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前方跪着的前来递送情报的人把头低得更深了一分,“没有错,月相亲自拿着林将军的将军令前往云中,现在已经掌握了军队。”
墨寒突然一怔。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听到月下赶往云中的时候,最先反应到的居然是他的安危,甚至担心地……站了起来,真是,失态。
“掌握了军队?哼,这种话现在说还太早了罢?”墨寒坐回椅子上,脸上又是那样胸有成竹又颇具城府的笑容。
“原来就是这样的军队,难怪会被商离打到云中来。”月下不改一身红衣,银色长发也未经束缚,观台上的月下临风而立,紫眸微眯。
“确实,这么多人这么整齐的动作的确很不容易,但是,这种东西,只不过是做出来的气势罢了。这些人,难道就是为了表演给别人看的吗?”月下面无表情声无波澜地说着,眼一挑,飞眼瞥向旁边站着的将军。一直期待着会被称赞的汉子听了意料之外的用平淡语气说出的犀利的批评的话语,顿时羞得面红耳赤。
“麻烦马将军稍后来把军队的详细情况说与月下听。”月下一揖,从观台上走下来。背后听见马将军的参将的声音:“什么啊,那个女人似的家伙,还不就是靠着那副皮相爬上来的,趾高气昂个什么劲儿啊。”紧接着就是旁边人的制止:“嘘……乱说话小心下场……”
“嗯”商离邪佞地笑着,阴柔的脸在长发半遮掩之下越发动人。已是秋寒时节,商离所在的帐中早早燃起了炭火,温暖的帐内,熏香悠荡,幽香缠绵。商离侧卧在榻上,单肘支撑着上半身,身上只着一件单衣,松松垮垮的衣襟垂下,袒露的胸前青丝披落,似有无限幽寂,而含笑的眼眸和眼底的阴影却叫人不由退避。
“他当真来了啊。”
榻下插花的清雪低下头去,只露了半脸,看不见他的眼。
蕉叶纹青花玲珑一统瓶中几枝冷香斜插着,清雪白皙的手一偏,不意折断一枝风飘雪月,白色纤细的花瓣垂着,搭在清雪的手背上。“啊……”清雪惊讶懊恼出声。
商离抬起眼来,看见低着头的清雪和他手上被折断的菊花,唇角慢慢划出柔和的弧度。云纹锦袖扬起,清雪毫无防备地被商离向后拉去,身子向后倾倒,手中捏着的折断的风飘雪月也被斜斜带出花瓶,花瓶被花枝蓦地一拉,也向后倒去,瓶中水汩汩流淌,花朵从瓶中斜出,柔软纤细的花瓣半浸在水中。
商离的长发垂在清雪的脸上。手中的菊悄然掉落在榻上。
“苍芜,你在罢。”月下阖起军书,手支在案上托着脸颊,望着幽暗的灯光。
苍芜的身形从黑暗中渐渐显现,脸上带着少有的凝重。
“没关系的,什么也不用担心。”月下温柔地笑着,望着苍芜,“呐……苍芜,回去罢。”苍芜浅栗色的眼眸微微黯淡了一下,眼帘轻垂,半遮了眼,修狭的眼看起来更加狭长,带着一丝丝危险的气息。月下托着脸颊,笑得眼神迷离——“让其他的魂使准备一下——不知道……魂使能不能被净化。”
苍芜瞳孔突然放大:“你……当真决定如此?”
“啊。”月下依旧是那么暧昧不明的笑容。
苍芜欲言又止,脸上温柔的线条似乎都黯淡了,模糊了。月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绕过书桌走到苍芜面前。白皙的,修长的,从来都是那样微微冰冷的手,轻轻贴上苍芜俊美的脸。细腻的,微凉的触感从脸上传来,苍芜温柔地笑着,闭上眼,纤细的睫毛轻轻遮下。
“相府的曼珠沙华……也该开成海了罢。”
“阴司的曼珠沙华,可是永恒不败的啊。”
“啊。但是……人间的话,正是因为会凋谢,所以在花开的时候才格外珍惜罢。因为想要珍惜有限的美丽,所以才会那么努力……真是的,我果然还是不习惯作为一个人类的存在啊。”月下自嘲地笑了笑,坐回到椅子上。
苍芜脸上带着万古不变的温和的笑容坐到月下坐的椅子的把手上,随性地坐着,“月下,其实……你越来越像人类了。”
“大概罢……”月下面无表情,声无波澜。苍芜抬手捏起月下的脸,“才说了你像人类又是这种表情。”月下抬起眼来,任由自己的脸被苍芜扭曲着,声音还是没有丝毫波澜:“无论如何,现在的我确确实实是个人类。”
苍芜放开捏着月下脸的手,肘部支撑在前方的书案上,托着脸颊,浅栗色长发从背上垂悬着,脸上的表情是无谓和慵懒,眼神却有点寂寞地认真。“自从你成为人类之后,表情比以前多了一点,语气也稍有变化。但是……你的这里,”苍芜伸出闲着的左手,轻轻点在月下胸口,“还是没有人类的那种叫做(和谐)爱的感情……罢。”
“谁知道呢。”
洁白的风飘雪月被蹂躏,花瓣由洁白变得透明。
清雪蜷着身子在商离胸前,白皙的肌肤透出粉嫩。
“主人……您……很在意那个人吗?”声音从深埋在胸前的纠缠着的发丝间传出,商离眯了眯眼,“嗯?”
“那个……北安的丞相。”
商离的眼眯得更厉害了,清雪始终低着头,没有看到他眯起的眼中透露的危险的讯息。“那个人……主人真的很喜欢他吗?不知道为什么,清雪总觉得那个人的心好像在别处,那个人……根本就不在意任何事的样……啊……”
纤细的脖子被掐住,声音也卡在喉间。白净的脸庞渐渐渗出不正常的红晕,清雪痛苦地握住商离掐着他脖颈的手,身体渐渐僵直。
“难道你也想要把我束缚住吗?你也认为我是你的所属物吗?你也要把我禁锢在你的身边吗?我才是主人,我才是主人!任何人……任何人都不能把我囚禁,我是自由的,我是自由的!”商离秀美的脸在近乎疯狂的质问和嘶吼中渐渐扭曲,痛苦而挣扎,宣告一般的声音像是紧绷的弦,标着随时会崩断的危险。只要微小的一点点偏差,那根微弱的拉住了将要溺水的商离的线就会断裂。紧绷的弦会崩断,弹开,锋利的弦,将深深地划破肌肤,崩出深深的伤口,从身体的深处流淌出疼痛和鲜血。
寂寞的,恐惧的,无助的孩子,拼命地向别人宣告着,嘶吼着,其实……更多的,是想要说服自己罢。想让自己相信,想让别人相信,想让别人的相信说服自己,让自己也相信。但是……之所以会这样,还是因为……自己不确信啊。
即使是很想要去相信的。
“好……好难受……”清雪努力想要忍住挣扎,但是身体已经不堪痛苦在本能地挣扎着了。
谁?那是谁?谁在那么痛苦地挣扎着?
——“母妃……好……好难受……不要,不要再做了……啊……”少年眼中含着泪水,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苦苦地哀求着,挣扎着。
——“不要……不要,母妃……好难受……”少年被铁链锁着的纤细手腕上因为挣扎而勒出了血印,双拳紧握,身体紧绷,使劲地向后仰起头承受着身体中翻滚着的,痛苦的,莫名欢愉的激浪。“啊——母妃!”
那个少年,是谁?
不要!
商离突然放开手,直起身子,像失了魂一样双眼空洞。
“咳咳……咳咳……”清雪一手捂着嘴咳着,抬起另一只手擦去眼中的泪水。
——孤独的少年一个人瑟缩着,被铁链锁住的脚冰冷到麻木,黑暗张牙舞爪,好可怕……眼泪在少年眼眶中流转,终于滑落出来,湿了脸庞。
清雪支起身子,直着上半身跪在商离面前,伸出手,温柔地擦去商离脸上的泪水。“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清雪轻轻地把商离搂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商离的头。
商离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缓缓地把冰冷的手放到清雪的腰上。
清雪搂抱着商离的头,脸贴在商离头顶,依偎着他。
商离的手臂渐渐收紧。闭上眼。纤细的长长的睫毛阖下来。
“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不要让我一个人……”
“嗯。清雪哪都不去,一直,一直,都会陪在商离身边……所以,不要担心,也不用害怕。”
一只苍老的手。
一只年轻而粗糙的手。
一个从外面,一个从里面,同时掀起帐帘。
正要走进帐中的王超和正要从里面出来的年轻男子打了个照面,同时一怔。很快地,年轻男子谦恭地垂下眼,贴着边上快步而平稳地出了营帐。
“云中的消息吗?”王超走进帐中,看见林风止正坐在床上,身上披着一件衣服。
“嗯。”
“怎样?”王超自己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
“月相果然很厉害,云中到目前还平安无事。只要拖得住,援军一到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毕竟是在我们的土地上……”“嗤……”林风止的话被王超的笑打断。“怎么了?王老可不同见解?”
“这倒没有。老头子我对于行军打仗一事所知甚少,在林将军面前又岂敢妄言。只是……方才老夫只不过是问将军身体如何,将军却……”
林风止顿时羞得面皮绯红,“我……我也没有多关心月相……”
“林将军,言多必失呐。”王超促狭地看着林风止,林风止这才突然发觉自己这是在不打自招,脸也羞得更红,干脆别过头去,朝着床里,不看王超。
“也难怪。”王超不再打趣林风止,语气也正经起来,“像月相这样的人物,怕是没有几个会不佩服的。再加上生就这样一副绝色相貌,即使是身为男子也难不心动。每当月相拿眼一瞥,即便是老夫这样年纪一大把的人也都砰然心动,跟初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样紧张不已。”
“啊……啊?”林风止惊讶地扭过头来瞪着王超。王超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同朝为官,你问问哪位大人不为月相心动。正常啦,正常。”王超说着摆摆手,“老夫心想,林将军怕也是搞不清自己对月相究竟是钦佩还是爱慕罢。”
看着林风止困惑无语的样子,王超哈哈大笑着起身,掀开营帐走了出去。
良久。林风止想起父亲的一句话:“王超那个老家伙,是个老奸巨猾的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