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学期开的课里有几门稍微有点难呢。我当然有好好吃饭了。我又不是小孩子,真是的……”
计心边走边跟程泱通电话,走在一边的陶桃默不作声。直到计心挂断电话,陶桃很认真地问了一句:“你……跟青分手了吗?”
计心没有想到陶桃会如此直接地问出来,一怔,沉默下来,点了点头。
“果然如此。”陶桃一脸了然。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只是听说你在跟青交往的时候我就猜测你们会在何时分手,没想到真的猜中了。”虽然确确实实已经分手了,但是陶桃的话还是在计心心中掀起一小阵愤怒的波澜,一般人的话,是不会在别人开始交往的时候猜测人家什么时候分手的罢?同为舍友的陶桃居然会这么想,这叫计心怎么都有点不快。
陶桃隐约察觉到了计心的情绪,解释道:“很抱歉在你们开始交往的时候我没有说。因为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也许能够跟他好好相处的。其实对那个人感兴趣的时候我打听到的那个人的评价虽然大都是正面的,但是也有些跟大众认识截然相反的评价。有人说,跟那个人交往就感觉自己正在被他拉着,堕入地狱的感觉。”
跟自己的感觉一模一样!
计心站在原地,自己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十分明显的颤抖。
“看你的脸,就知道你也有这种感受。也许分手倒是好的呢,总比跟他一起堕入地狱要好。”陶桃话音未落,瞬间恢复白目化,完全变了一个人一样,丝毫没有那种认真的感觉,不对,是另一种认真——认真地自言自语:“今天要吃什么好呢?十七号窗口那边好像新开了一家店呢,目前听到的评价什么样的都有呢。果然还是要亲自去尝一尝才知道啊。决定了!今天就去尝试一下!”
“抱歉,陶桃。今天我有点事,不和你一起去吃饭了。我先走了!”计心朝陶桃挥着手,朝反方向跑去。
坐在公交车上,感觉好像回到了那一天,在超市和青相遇的那一天。最初时候也是这样的天空,没想到那么快就变了天。
就像这段感情。
开始于立夏之后,先于这个季节而结束。真是短暂的恋情呢。但是,确切地说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开始于昙花盛开的那一晚?好暧昧的开端。也许那晚的昙花就是某种预言罢。
计心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车子外面,路边大片的矮牵牛还在盛开着,计心抬起手来,手上的伤早就好了,一点伤疤都没有留下。记得初中生物课上学习过的,是因为皮肤生发层的分裂增殖能力,所以伤口才能够愈合,心上有没有这样的结构使得心伤逐渐愈合起来呢?
答案恐怕是——没有。
不管在这段短暂恋情中受过多少伤,自己还是想跟青道歉。不再是委屈自己让步的道歉,而是因为自己没有治愈他心伤的能力。自己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青的悲伤她无能为力,很想对他说,“对不起,没有能力拯救你。”
“白痴才会以为记忆中的东西是确实发生了的,所以再重现也是有可能的。实际上,记忆这种东西也是一点都不可靠,过去的东西就永远消失了。”
“未来?呵,你是说那种连是否存在都无法确定的东西?别说笑了。未来这种东西比过去更不可靠。”
坐在车上的计心突然想起青的话,还有那片黑暗中,几乎要绝望一样的,居高临下的脆弱而疯狂的眼,地狱中挣扎着一样的声音——“约定好了。如果,到时候,我们没有在一起的话——就由我来杀了你罢。”
“就由我来杀了你……由我来杀了你……我来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诡异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中,计心的手心里渗出汗来,却觉得莫名地寒冷。
陶桃回到寝室的时候还没有任何人回去。因为新开的那家店的东西实在不合她的口味,坏了她的胃口,所以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就回去了,杜帘影和吴思渺大概还在餐厅没吃完饭。
开门进屋。陶桃看见计心的杯子在地上,碎了。
之前大概是有水的,碎玻璃洒在地上,地上还有一片水迹。风吹着窗帘,猎猎作响。
陶桃看见计心的收纳包掉在她的桌子上,包里的东西洒在桌子上。显然是挂着收纳的挂钩不堪重量,从柜子壁上掉落了,结果砸倒了放在桌子上的杯子,杯子滚落到了地上摔碎了。
陶桃小心地扫起地上的碎片。
“玻璃这种东西,还真是……脆弱。”
荒躺在桥栏上,银发垂落。向着阴司暗红色的天空伸出手去。宽松的衣袖滑落到肩膀,纤细的手臂在暗红的天空下苍白无力。
什么都抓不住。
广阔的视野里只有血一样暗红的天空和自己纤细苍白的手臂。
一只温暖的手握住了荒探向天空的微凉的手。苍芜微笑的脸出现在视野中。荒抽回自己的手,隐于袖底。
“霜降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呢。死使的工作做得不错。”苍芜笑语盈盈,手肘支于桥栏之上,托着脸颊,身姿婀娜。荒望着暗红色天空的紫眸中似乎少了些许寒凉。
青坐在画架之前画着。深蓝色的背景,血红的蛛网上挂着淋漓的血滴,男子被束缚在蛛网上,惊恐地睁大了眼,身上挂着的破碎的衣服,衣服上沾满了血迹。深幽的蓝色中一双血红的眼残忍地审视着这一切。
地上散落着好几幅画。
蜷缩着身体的男子痛苦地仰着头,黑色的没有瞳孔的眼中写满绝望,身体诡异地扭曲着,没有任何背景,苍白漫延着。
黑色的土地上一个男子的头颅仰望着深蓝的天空,男子颈部以下的部分全都是根一样的东西,深深地扎进土地中,地面上还有着许许多多苍白的骷髅,它们空洞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仰着头的男子,深蓝的天空中一弯残月像是死神的镰刀。
破碎的镜子中倒映着一张破碎的脸,而镜子的裂纹之中却流淌出鲜红的血液,那张脸看起来是那么地绝望而狰狞。
一张脸,一张被双手捂着的脸,指隙间露出恐惧的眼,手背上的血淋漓地流淌下来。
站在青公寓门口的计心明明心里像是上刑场一样地害怕着,却像是中了魇一般地不停地按着门铃,无法离开。
虽然一直没有人来应门,但是计心知道,青在。
那种有他的存在才会有的令人恐惧的寂寞的感觉,被计心伸展在空气中的看不见的触手捕获到,准确地传达给了她的大脑和全身的神经。
终于,门被打开。隔着防盗门,青和计心面对面站着。
谁都不说话。
嗓子很干,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嘴巴像是被黏住了,张不开。不行!一定,一定要在他关上门之前说出话来,一定!
“……那……”好不容易发出的声音如此嘶哑难听,简直不像自己的声音。
“不要关上门。”
青蓦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声音平淡而疏离,带着隐约的敌意,“你要进来吗?”那口气又有点像是在问“你有必死的觉悟吗?”
虽然害怕,计心还是点了点头。
青打开门。计心走近去。青把门关上。
画具的味道。在那个下雨的夜晚也隐约闻到了这样的味道。对啊,青会画画。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计心环顾这她曾经那么熟悉的房间。简约,明了,到处都一尘不染,好看得像是商品屋,没有人居住的感觉。不锈钢和钢化玻璃材质的东西到处都透露着寒凉和无情。
画架。
计心走近青的书房,看到了画上的内容,怵目惊心。鲜艳的,妖娆的,诡异的,浓重的色彩,有着能够夺取人心的力量,叫人恐惧,颤栗,却移不开目光。
“你要说什么?”青端着一杯水,他的衣服上沾了些许颜料,那么鲜艳,简直就像血一样。他的声音荒芜而拒绝。以至于在这种感觉中,计心几乎张不开口,说不出任何话。
“对不起。”——看到这些画,更确定了,她没有拯救他的力量,也没有跟他一起沉沦到他的地狱中去的勇气。
“为什么?”青送到唇边的玻璃杯拿开,这样问。计心看着青淡红的唇,大脑在努力地回忆青的吻的感觉。明明不是做这种事的时候,可是不由自主地,就被那张唇所诱惑,丧失理智。
“为什么说对不起?”那张唇轻轻地凯阖,********,像是有魔力一般。
“对……不……起。”计心只能够重复这几个字。
青是妖怪,有着魔法的妖怪,能够把人束缚在他身边。危险!危险!生物本能在提醒着计心,计心狠下心来闭上眼,大声地,几乎是吼出来:“我无法跟你再交往下去了!我救不了你!”
计心不敢张开眼。青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哼。”青冷笑了一声。接着,是他的大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张狂的大笑,如同狂草,如同乱云。计心只能紧闭着眼,不敢张开。
笑声戛然而止。计心不敢张开眼。
“嗯。”听到青的声音,计心才睁开眼,青把他的喝过水的杯子递到了她的面前,计心不明白青是何意,疑惑把视线从杯子上转移到青脸上,看到的是正常的青,带着平时待人时的温和笑容。青把杯子又往计心这边递了递,“你太紧张了。”
确实,他说得没错。计心接过杯子,仰头把剩下的半杯水都喝下去。居然是温水。青以前一直都只喝冷水的。这一回居然是温水。
喝完水,青的气息突然靠近,计心全身的神经骤然紧绷,寒毛也都竖立起来。青的声音像那个暴雨的夜晚一样,妖异。
“最后一次,我们,做罢。”
计心睁大眼。全身冰凉。
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地板上了。衣服也已经被褪去大半。正要挣扎的计心突然听见青寂寞的声音。
“我没有告诉你我父母为什么离异罢?”
只一句话,就让计心停止了挣扎。
“我的父母,相互怀疑对方对自己不忠诚,彼此猜忌,彼此报复。然后,就离婚了。他们啊,真是恨透了彼此呢。”
夏天,青的手指却很冰冷。地板的冰冷的感觉从背后传来,胸前是青手指的温度。计心颤抖着,不敢动。
“他们离婚的时候都愿意放弃一般的财产,只要不让我跟着就好。明明我的眼睛和嘴巴像母亲,脸型和鼻子像父亲的,为什么他们都觉得我不像他们呢?为什么他们看不见我身上像他们的地方呢?或者说……他们正是讨厌这一点?”青的笑容,诡异得像他的画。
“以前的时候啊,他们明天都跟我说‘我爱你’的。每天早上起床见面的时候会说,晚上睡觉的晚安吻之后也会说。总是说‘爸爸妈妈们永远爱你’这样的话的。但是后来却变得那么讨厌我。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青漫不经心地说着,语气和他手指的滑动勾勒一样,“原来如此啊,他们以为我在欺骗他们。父亲以为我和母亲一伙欺骗他,不告诉他母亲红杏出墙的事,母亲则认为我和父亲一伙,把一切都瞒着她。”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的钢琴弹得很好?但是大学以来没有任何人听到过我弹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个教我弹钢琴的那个女老师。那个老师也是在夏天来到我身边的呢,教我弹琴的时候,她的身体总是有意无意地碰触到我的身体,十六七的男生其实已经什么都懂了,于是……一切都很自然地就发生了。”青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说着,身体狠狠地撞击着计心的。
“……明明说了最喜欢我,最爱我,可是却被我发现她有男朋友,当然……不是我。”
“‘我爱你’?呵呵……”青低着头笑着,颤动传达到计心的身体里,那么像颤抖,悲哀、恐惧、绝望的颤抖。
——只有他傻罢,傻兮兮地以为自己真的是被人爱着的,笨到自己只不过是别人的调剂都不知道,还整天天真地以为好歹还是有个人爱自己的……
“以前每天说的话都这么轻易地被推翻了,而且是被没有事实依据的臆测推翻的。归根结底,是因为人类怀疑他人,排斥他人的本性罢。你说是吗?计心?”
计心咬着牙关,不让自己在这样的青面前呻(和谐)吟出声。青嘴角和眼角的笑容呈现出温柔的角度,却没有丝毫暖意。
青带着温柔的嘲笑,计心的呻(和谐)吟声依旧不争气地溢出。眼泪从眼角滑落,计心带着哭腔绝望地叫出程泱的名字。
青的笑容越发妖艳。“真是无情啊,计心。怎么能够在跟我做的时候喊别的男人的名字呢?好残忍哦,计心。”
计心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出声,眼泪从眼角溢出,滑过肌肤,好冷好冷。
青唇边勾勒着妖冶的笑容,缓缓俯下身,附在计心耳边,呼吸的气息吹拂着计心的肌肤——“呐,计心。”
“……嗯。”比起应声,计心的这一声更像是哽咽。
“我说过的罢,如果你背叛了我,就由我来……杀了你。”
杀了你!
他真的会杀了她!
计心回神,使劲地推开压在身上的青。可是身子却软绵绵的,没有一丝力气,只看到青美丽而妖冶的笑容渐渐模糊。
用血液来做颜料的话,果然应该提前准备抗凝血剂才行啊。
画笔上沾的血开始干涩。苍白的画布上,血液也在凝结,暗红的血色之间的苍白的手什么都没有抓住,只有血液从手上流下来。周围背景的血液因为涂得太厚而皴裂,像是龟裂的土地,又像是破碎的天空。
青闭上眼。
叹息落地。
青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计心身边。血液还在缓缓流淌着,因为安眠药作用而沉睡的计心知不知道自己正在流血呢?
青丢掉画笔,双手捧起地上的血,温暖而黏稠。
血液就是这样的东西啊。鲜红的。温暖的。罪恶的。
青看着沾满鲜血的自己的双手,唇角缓缓弯出笑容。好像多年以前,生日蛋糕的烛火前,那个小小的孩子在许下“永远在一起”的愿望之后露出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但是……是什么模糊了视线啊?有什么从眼里流出来了呢?青抬起手,摸去脸上的东西,看自己的手,还是只是一手的鲜血而已。
鲜红色的。
地上躺着的计心在模糊的视野里仿佛露出天台上初遇时的笑容,纯粹而温暖。
啊,想起来了。计心,我想起来了。那个答案。
你不是问我了吗?为什么吻你。
因为,你吮吸了我的伤口啊。在超市华丽的灯光下,你用温暖的唇吮吸了我手上被纸划破的伤口啊。
真是的,只不过这么短的时间,我就忘了自己究竟是为什么而爱上了你呢。不过,一切,都是你的错。一开始就是你先引诱了我,然后又不负责任地把我抛弃了。计心,都是你的错。
青伸出手去抚摸计心的唇,已经……不再那么温暖了。
青那张已经丧失了为人的生气的俊秀的脸上突然浮现出惊恐,他就像个慌张的孩子,笨拙地用自己的手心去捂她的唇,试图找回原来的温暖。
温暖……
血液……
对啊,血液。我的血液,应该,也是温暖的罢,可能比不上你的。
呐,我的血,给你……
——再一次把你的温暖给我罢。
只要现在就好了,我不在乎过去,也不在乎未来,只要现在,你把你的温暖给我就好了。只要现在,存在着的现在……
“你好,我叫计心。聂青同学。”
“嗯……”
“为什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