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暗红的天空仿佛将要凝固的血,天同托着手中怎么都无法圆满的魂体,轻轻地叹了一声。
魂使能够将灵魂净化,却无法修补受损的魂体,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冥王,荒。可是如今——
之前荒就有些奇怪,总是擅离职守到现世去,虽然对她这一任性举动有些微辞,但魂使和死使们渐渐地也差不多都猜到了:死使和魂使都不过是灵体,根本不需要睡眠或者进食,可是荒却越来越嗜睡,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也就是说……
她要消亡了罢。
荒去现世也许是为了寻找下一任冥王。
这样想着,天同又摇了摇头,下一任冥王什么的……一直以来阴司里的冥王就只有荒一个罢,谁都没有听说过上一任冥王,又哪里来的下一任?
天同将手中无法修复的魂体放在了奈何桥上。
自从荒突然落水,闯入轮回那天起,算来已经有十七年了。十七年,现世多少人轮回,桥上已经堆积了为数众多的未曾修复的魂体,荒,什么时候回来?
或者说……她还回得来么?
——那个拥有了肉体凡胎的冥王。
北安,帝都。
当今宰相名月下,银发紫眸,喜着红衣,被人称为“妖相”。
宰相府气势非凡,分内外院,下人侍从居外院,从来不准踏入内院半步。据说,内院之中常闻兽啸,府上下人时常被差遣去买新鲜肉类送到内院,故而世人相传当今月相其实是野兽所化,宰相府内院更是被传得神乎其神。
“堂堂冥王,在人间竟被传作妖孽了。”此刻,苍芜正坐在宰相府内院,看着软榻上那人。
荒,现在该称为月下了。侧卧于软榻之上,闭着眼,隐约勾了勾唇角。
十七年前,冥王荒涉入三途河,以其冥王之体闯入轮回,竟到了苍芜所辖的世界。
换了一句肉胎的冥王居然保持了紫色眼瞳,已经有了四个孩子的夫妇在看到这孩子张开眼露出一双森寒淡漠的紫眸之后,大惊失色,以为妖,忙趁夜扔到了荒山里,对外谎称幼儿早夭。
纵然这婴儿有着冥王灵体,但毕竟是人类的肉体凡胎,投胎入现世的冥王也无法将魂体从这肉胎中挣脱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个儿转世为人却立马葬身荒野。
幸而各死使在得知冥王转世之后就立马回到各自所辖的世界里去寻找她了,苍芜也及时找到了被丢弃的转世冥王。
强行取魂会倒是灵魂受损,但是肉体凡胎的荒却是无法去往阴司的,苍芜只好召唤来了阴司里的墨和焰这一对路引,让他们暂时守护婴儿状态的荒,自己则赶回了阴司。
魂使不得离开三途河边,死使又各有其职,唯一能够分身出来的只有死使霜降。
五死使当中,苍芜、笺字、逆云、司落各自管辖着一个世界,只有霜降是流转于四个世界之间,以其纯净的感知能力寻找早夭孩童的死使。因此,霜降化身为白豹守护在荒的身边,他的职责则被其他四位死使代行了。
荒在人世的名字为月下,一直以来都与霜降所化的白豹独居西州堕羽山中。因为受到魂体的影响,月下的相貌与阴司里的荒一般无二,银发紫眸。后来,便传出了西州堕羽山有妖的传说。
其实只不过是月下无聊,故意与进山的人类玩玩罢了。
但是此事却不意惊动了朝廷,到最后,皇上甚至亲自出马,来到了西州堕羽山。
荒转入轮回本来就是为了体验一回做人的滋味,一直独居山中怎么都不像是人类的行为,只是碍于外貌才不能轻易出去,有了皇帝的邀请,月下便正大光明地出山了。
然后,来到京城,一下子就官拜宰相,自然引来诸多非议,但是月下却凭着其强硬的手段和天衣无缝的计谋堵住了众人的嘴。
初为人臣,便一下子献计谋解决了宫闱贪污之事,继而帮助皇帝扩充势力,将皇太后软禁于后宫,打击了后宫妃嫔背后的那些势力,使小皇帝彻底摆脱了傀儡的身份,使得后宫真正不敢干政。月下做了这一切,外人却是都不知道的,只有朝堂之上这些身居高位之人才真正懂得月相凭一己之力所做到的这一切有多么……恐怖。
深宫中的皇太后恐怕每每念起月下都会为当初以为他只是皇帝的一个男宠而后悔不已。
庙堂高,江湖远,百姓们自然不知其中玄妙,只知道这三年的秋天,午门外那血染的土地一直都是赭红色的。只知道让皇帝杀了这么多人的,就是那个妖相月下。
月下投生为人,相貌依然跟阴司里的荒一样,当初皇帝墨寒到堕羽山中见到她的时候也未曾分辨出男女来,只觉得眼前这人妖冶异常,简直美得不似人间之物,月下故意说了些模棱两可的话,墨寒就以为她是男子了。
因为这副样貌,外面风传月下乃妖,以色事君,蛊惑君王,简直成了十恶不赦的恶徒佞臣。
说来也巧,外面传说月相是皇上的男宠,于是就没有人怀疑月相是个女人,因为倘若月相是个女人,皇上必然不会这样由着他在朝堂上作乱,肯定一早就把他收入后宫了。而其他的人都相信了月相是男人,这一点又反过来影响了皇帝的判断。
因此,三年来,竟没有人识破月下的女儿身。
“人类真是麻烦。”荒在软榻上侧卧着,闭着眼。十七岁的人类身体,却跟以前作冥王的时候无异。
苍芜笑了笑,抚摸着身边的霜降,白色的豹子慵懒地躺着,似乎很享受苍芜的抚摸。霜降这孩子,以前就喜欢腻着荒,现下也不例外。
苍芜没有对月下的论断做任何评价,只是望向庭院里,感慨道:“好不容易做一回人,你还把自个儿的院子布置得跟阴司一样。”
庭院里有那大片大片的曼珠沙华,灼灼似火。两只蝴蝶路引正停落在花丛中。
荒睁开眼,枕着自己的手臂,淡紫色的,盈满了虚无的,仿佛无底深渊的眼眸望着周围的曼珠沙华,幽幽开口:“阴司可没有这样明亮的天空。”
——只不过,正是因为太过明亮了,一切都看得太清楚,才失了原本那分意境。
苍芜望着侧卧在软榻上的荒,一头银丝铺在身上,散落在一身妖娆的红衣上,魅得慑人心魄。
苍芜伸出手去,轻轻拢去月下垂到脸上去的发丝,道:“今夜,林珧寿终正寝。”——死使有提前预知人类死亡的能力,故而苍芜有此一言。
“哦。”月下似乎对这消息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顿了顿,才说:“林珧死了的话,他那个为非作歹的侄子也就多少该收敛一些了。”
“你啊……”苍芜无奈地叹了一声,道,“林珧今日才在早朝上跟你起了争执,虽然你素来不跟人争吵什么,但是他的情绪那么激动,你再冷静也只能叫人以为是你城府深沉。今夜他就死了,定然会有人联想到早朝上的事说你闲话。”
月下却无谓地笑了笑,“我被说的闲话还少么?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两句。”
果如苍芜所言。翌日朝堂上,林珧过世的消息一经宣布,几乎所有的人都看着月下。
皇帝更是瞪着他,一双犀利的眼眸刀子一样闪着寒光。这个十九岁的皇帝,现在已经深得帝王之道,当初那个只懂得伪装的小皇帝如今已经长成一个真正有所担当的帝王了。修长的眉,深邃的望不到底的眼,挺拔的鼻梁,时常是微抿着的薄唇,棱角分明的脸庞,十九岁的墨寒是一个标准的美男子,一举一动更是威仪自生,但凡有姑娘家,都盼望着能够被选为妃子。
可是墨寒如今所纳,在月下看来,全都是慎重考虑过的——
棋子。
能够如此控制自己的感情,墨寒不是个简单的角色,绝对。
墨寒的大皇子就要出世了罢。不过……月下不喜欢小孩。小孩这种东西,因为无知而可以随性而为,也没有谁会去责怪。真是,霸道。所以,讨厌。
荒凉的深邃不见底的淡紫色眼眸,像是有薄薄的雾笼罩在一片紫色花海之上,那些雾都被染上了花的芬芳和颜色,然后,那样的雾,弥漫在了月下的眼里。长长的,及至脚踝的银色长发,柔软而顺滑,不加修饰地垂披在肩上,有任性的发丝垂落在月下脸前,原本秀气绝世的容颜更是添了妩媚和妖娆。素白的内衫裹着纤细单薄的身子,妖娆的红色外衫松松垮垮地披着,腰带系的也松,衫子滑落在肩头上,好像随时都会掉落下来一样。墨色的蝴蝶在肩头停着,轻轻扇动蝶翼,煽起妖娆而暧昧的气氛。
果然是妖啊。
即使是在这么多人的注视之下也毫不变色,一如既往地斜斜地倚在漆红的柱子上,眼帘轻垂,慵懒优雅而高贵。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着,悠然挑起,一双摄人灵魂的淡紫眼眸扫视了朝上一圈。“可看够了?本相长得可教诸位满意?”
月下这自轻自狎的语言让墨寒皱起了眉头。
墨寒看着月下,眼神里有着复杂的情绪。
“既然是正常死亡那就按理法来罢。林珧卿忠心耿耿,弼我两代,谥曰忠侯。子袭父业……”封赏了一通之后,墨寒顿了顿,“林风止将军……也召回来罢。林将军为朕守卫边疆五载,朕该好好谢谢他的。”
月下,垂了垂眼,似微有不满。
林风止是林珧的养子,但是林珧待他却如同亲生儿子一般,林风止也极为敬重爱戴清廉公正的林珧。五年前林风止就被调往边疆,一连五年以来,边疆动荡不断,回不来也是没有办法。墨寒说“为朕守卫江山”,是在明确提醒林家:这江山,是朕的。其实,这样做,倒显得过分小气了——墨寒这孩子……说到底还是不肯相信任何人啊。月下垂着眼,神情悠然却又总让人觉得意味深长。
墨寒望着月下,微微眯了眯眼,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就退了朝。
入朝三载,清宫闱,立法度,改户籍,废王侯,总兵权……只要皇上向月相透露一点意思,月下便能迅速而不留后患地完成这一切。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皇上所期待、所计划的方向发展。
然而——也有在他意料之外的。
月下,他到底图什么?
月下有着惊世之才,更有着狠绝的手段,当初大学者卫厉向墨寒进言,提出了许多治国之策,善虽善矣,却不是他所希望的,所以他没有接受。
然而卫厉刚离开,便遭人杀害了。得知这个消息,墨寒一惊。后来才知道,是月下找人干的。卫厉之才,治国之才也,虽然不能为墨寒所用,但万一入了他国,对北安而言,必成大患。这一点,墨寒是知道的。
但是在获悉了月下当时说的话之后,墨寒还是忍不住脊背生寒。
——月下在得知卫厉觐见皇帝的消息之后,只说了一句话:“不为王用则杀之,不得使入他国。”
这样一个人,墨寒实在想不通他何以要鞠躬尽瘁到这般地步。月下为官不为财,不为权,更不像是说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建立一个美好强大的国家。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只不过是为了了解一下全心全意为了某个人会是什么感觉罢了。”月下将笔挂到笔架上,慵慵懒懒地回过头来,回道。
——荒,你到底还是不懂啊,那种叫作(和谐)爱的感情。
苍芜轻叹了一声,拾起剪刀剪去了灯花。月下坐在灯下,关于颍州水患的折子就摆在手边,底下展开铺着的是几个月前月下才命人测量考察并绘制出来的北安地形图,书桌一角还叠放着几本关于颍州水患和民风的史籍资料,而月下手里捏着放到烛火上燃烧着的,正是关于现任颍州知州的情报。
月下手里的纸条在火焰的****中挣扎着,消亡着,最终,小小的火焰从修长的指间飘落成灰。月下笑着,银色长发垂落在胸前,半遮脸颊,眼帘倦倦如若初醒,犹带慵懒倦意,如午后珍珠半卷,隐约看到珠帘后女子的窈窕身影一般,总叫人遐想。恰无意半遮掩,最是惹人怀。
翌日早朝,一如既往地群臣觐见,上表。月下依旧悠悠然然地站在一边。
再无人上奏,墨寒却没有退朝,只是什么也不说,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除了月下以外都忐忑不安的一群朝臣。“无事启奏了吗?”墨寒的话里有质问的意思,此语一出,下面臣子们的头低得更厉害了,倚着柱子悠然而立的月下也更加显眼。
墨寒狠狠地朝月下瞪去,月下收到来自于龙椅上的威胁的目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离开了柱子,也低下头来。明明是顺从的姿态,没有任何反抗,然而月下本来就有着风一样的性子和云一样悠然高远的气质,像现在这样受到威胁后一笑低头也丝毫不减其优雅,反倒好像是在哄一个任性的小孩一样。
思及此,墨寒愠怒,一拍龙椅,“颍州水患自发以来已逾半月,为何无人上报?!”
“皇上息怒。”殿下臣子纷纷伏倒,唯月下依旧站立——月下不跪,这是当初月下入朝的条件之一,三年以来,一直如此。
“月相似乎已经了解此事了啊,月相?”墨寒对上月下的事就小心眼,刚才觉得被月下藐了,现在就在针对他进行报复了。
月下微笑着,浅淡的笑,红衣映衬着,却是那么妖娆。“知或不知,已非首要。水患愈半月,现在也该做点什么了罢,陛下?”承认已知此事便是承认拥有比皇家更迅捷及时的情报网络或者就是与此事有关;承倘若说不知,一面是欺君,另一面说来,也是承认自己失职。月下才不会蠢到乖乖钻进墨寒的圈套里,任由这个小孩拿捏。
“看来月相已有应对之法了?”墨寒依旧针对月下。
月下不紧不慢,倚回到柱子上,低着头,伸出白皙的手点在眉心,好像是在思考的样子。殿里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紧张起来,月下却在心中恶劣地暗自偷笑,估计墨寒的耐心差不多被挑战到极限了,这才放下手抬起头来,望着殿上的墨寒道:“也无甚新意。一面彻查此事且处理知情不报的官员,另一面加紧派可靠官员前去赈灾。”
这些墨寒自然知道。他更知道的是,月下根本就是在耍他。月下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表情和声音都是认真严肃的,但是跟他斗了三年的墨寒岂会看不到他眼里那一丝嘲讽?最最可恶,偏偏其他人都看不到,一直一直,都只当是他小心眼,对月相有意见,处处针对月下。
其实也不怪别人,怪只怪月下这只老狐狸,一切都掩饰得太好。明明他才是皇帝,就算月下是上了他的当被他骗来的,可是!凭什么月下就能把他惹得直跳脚然后在旁边优雅地笑着看他出丑?奸臣!绝对是奸臣!月下……如果不是实在爱惜他的才能,真的,很想,拉出去把他给碎尸万段!
墨寒忍下心中不甘,继续斗:“月相对此事有何看法?”“月相”二字别咬得极重。
月下望着墨寒,笑意盈盈,微微偏过头去,并不直视墨寒,眼波流转,风韵天成,顿时只听得朝堂上一片抽气声——即便知道月相是个男人,可是同为男子的众朝臣还是受不了月相时而发作的妩媚。
月下轻笑着,言语更是故意引人遐思:“陛下当真要月下说?就在这里?”——连“臣”都不说,直接自称“月下”。
墨寒气结。
月下冷漠,甚至可以说是心狠手辣,计谋所出,皆中帝王之道,可是这个世界上的人总是无法接受赤(和谐)裸裸的现实的,他们喜欢听美化过的冠冕堂皇的话,偏偏月下是不屑做这种事的。
正是鉴于此,墨寒才会在每次下朝之后留下月下,两人在御书房里屏退其他人密谈。可是人言啊……
人言可畏。现在外面风传当今圣上好男色,月相尤以绝色而备受青睐。这些流言使得他私下召见臣子的时候都要无语地面对他们的谨慎——好像他真的会把他的臣子怎么样似的。墨寒是很想澄清事实,可是毕竟有太多的事属于机密,不能对外人言明,而且,让别人都以为月相是靠着美色而获得这个地位的,这样总比让别人认为月相受皇上器重要好一些,那只死狐狸的名声,越臭越好。
此外,流短蜚长,越是争辩反而越是叫人有话可说。墨寒因此也并没有澄清。
归根结底还是要怪月下。都怪他故意用暧昧的言行混淆视听,更加过分的是,明明长得一副好皮相,明明爱他的女子排队可以绕京城三圈,可是他却偏偏不好女色,准确地说,直接不近女色!这更让外面的谣言传得厉害,说什么月相对当今圣上极为“忠心”,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现在墨寒简直要对“忠心”二字过敏了。
过敏归过敏,水患之事亟待解决,墨寒也只能无奈地叹息一声:“月相留下,退朝罢。”
只是他不会料到,他的无奈在旁人眼里反而成了……宠溺。看着众臣一脸了然或者痛心地退朝,墨寒感到愤怒的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