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我独对夜情有独钟。短短两日，我喜欢上了这里的夜，辽阔的黑暗和草原上的篝火烁烁呼应着，还有欢快跳舞的族人，如此热情，如此无拘，好像没有任何烦恼，这里只有欢乐。
回归到了这夜的寂静中，隐隐约约的欢笑声让我无法安定，手中的书也无法再读进去。穿着一袭白裙，顶着一头松散的挽发，我不自主的想要奔向那欢快的人群。
跟着歌声走着，穿过大大小小的毡房，终于可以看到那些欢快的人儿。我不敢靠近，也只是在远处望着，看着他们围篝火而坐，两三人弹着胡琴，四五个姑娘边唱边舞，歌声婉转高亢，像是在天际遨游的雄鹰，时而高飞盘旋，时而低飞缓冲，辽阔天际，无拘无束。
一阵凉风吹过，乳白色的裙摆随风向前飞扬，挽着的长发也被风吹散，同时也吹醒了我所有的向往，我笑了笑，笑自己像极了弋儿，像她一样这么喜欢乱跑，可我却又不像弋儿，因为我记不得回去的路。
凭着一些记忆向着西面走着，一开始还能看见巡逻的士兵，可越走越觉着不对，四周静悄悄，只能听到窸窸窣窣的虫鸣，还有自己的脚步声。
一座新毡房引起了我的注意，弋儿说过，这里只有我的毡房是新的，就连佐清和乌贺兰都是沿用旧毡房，可眼前却有另一个新的，透过月光还能看到毡房上印着的花纹，那花纹很熟悉，是苏锦上最长见的花色，可为何会在千里之外的西域出现。
我在房外来回徘徊着，房内漆黑也没有任何动静，看来是没有人居住。我提着一颗心掀开帐帘，任月光倾泻与内，确定无人我放心的走了进去。
寻摸着找到了一个火折子，点亮桌上的油灯，帐内的摆设一览无余，却又让我大吃一惊。
案几、立柜、矮凳、木桌……所有的摆设都是汉人样式，一把垫着毛质毯的实木雕花贵妃榻斜放于左侧，让整个毡房更显的高贵。
正中间摆放的古筝吸引了我的目光，暗红面板绘着一枝压雪艳红梅花，两只蝴蝶翩翩飞舞在旁，我有些疑惑，两个不同季节的物种为何却在同一画面出现，不过，却显得如此和谐。
我坐到古筝面前，手抚琴弦，轻轻拨动一根弦，清脆如一滴水流入山涧。虽说我的琴艺不是很精湛，但也是从小学起的童子功，教琴的师傅也曾夸奖过我对音律的领悟，如果从那时起我不贪玩，如今也必定是一等一的琴艺高手。
可现在，却不敢自吹什么高手，不过却也不会甘心属于别人。看着面前的古筝不禁思索起来，要弹什么曲子好呢！一首“蒹葭”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首曲子是我随父亲去江南之时学会的，那是江南一带文人根据“诗经蒹葭”而谱写的一首曲子，那里的女子都会弹奏。为了讨好父亲，我也特意用心去学了这首曲子，这也是我弹奏的最好的一首。
想着，手下就以自然的弹奏起来，勾、挑、摇、滑，每一弦都像是刻印在我的记忆里，指尖自然流畅的在弦上舞动。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四周的寂静承托着琴音格外的清脆，每一弦仿佛都化作空气飘荡在房内，顺着窗隙飘向草原，和月光欢快嬉戏。
“谁。”窗前人影打断了我的思绪，话音刚落人影也迅速在窗前消失。
我拎起裙角，快速走出毡房，环顾四周没见一人，好像是我的叫声打破了这寂静的夜，又是谁在四下无人之时还来这里，而这座毡房里到底住着怎样的主人。
“公主，您怎么在这里啊。”沁春拎着一个灯笼站在我身后，又把挽在胳膊上的披风披在了我身上，“奴婢找了好一会儿了，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沁春，你刚才看到这里有什么人吗？”
“沁春左右看了看，摇了摇头，一把拉起我就要走，“公主赶紧回去吧，夏大人派人来传话，羯罗可汗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要两天吗？”我嘀嘀咕咕自言道。
或许是昨夜穿的太少，早上一起来头便感觉有些眩晕，可今日也不能好好休息着，不禁有些埋怨，昨日可汗才刚回来，今日就要举行祭天仪式，难不成他真是什么铁人不成，一刻都不愿休息。
麦西给我煮了一壶马奶茶，热腾腾的喝在肚里暖暖的，不过还真是有效，两碗下肚头顶也渗出一层小汗珠，身子也感觉轻松很多。
麦西说她从小到大只要一头痛脑热阿妈就给她喝那马奶茶，而且他们家的马奶茶和别家不一样，可是用了自家的独特配方。麦西一脸骄傲的说着，一旁的云素连忙呛声，硬是把她前两天风寒的事儿怪在麦西家的马奶茶上，她俩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得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公主殿下，乘着高兴，奴婢服侍您换上喜服吧。”云素收起刚才吵嘴时的脾气，一脸笑颜的说道。
麦西连忙把昨晚就送来的喜服捧了过来，和云素一起撑起，绯红的喜服平面展开，反射着红彤彤的颜色，黑线勾勒出不同的花样，显得严肃且高贵。
“沁春，把咱们从长安穿来的喜服拿来，今日我穿它。”
沁春麻利儿的从一旁的立柜中取出叠的板正的喜服，麦西和云素相互看了看，满脸疑惑，手中还抻着那件绯红胡服，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艳红齐胸襦裙，帝黄织锦腰带，暗红绣花云锦宽袖袍，好像又回到了长安皇宫出嫁时的样子，碎步向前，步摇灵动，红唇浅笑，回眸生辉。
“公主殿下，夏大人吩咐奴婢给您换上这件喜服，可您……”
麦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云素也跟着跪了下来，手中的喜服却还稳稳的拿在她俩的手中。
“我是以唐朝公主身份嫁入泰木合部落，理因着汉服成亲，你们起来吧，一会儿我会跟夏大人解释的。”
两人相互看了看，慢慢的起身，把手中的喜服挂回木架处，又赶紧帮着沁春整理我的衣服。
毡房两侧站着一排士兵，一条红毯直通远处，火红的裙摆逶迤于地，与地毯的颜色融为一体。顺着地毯延伸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四周的百姓都被士兵拦与一丈远，人头攒动不住的向里面眺望着，不时还有些妇人伸出手来指点着些什么，男男女女不同表情，可眼神里都透露出无线的羡慕。
祭台两侧的号角“呜呜呜”的吹出雄厚的声音，延向祭台数十层的台阶上每一阶站着一个大臣，衣着不同颜色，不同装饰，象征着不同的官级，沁春扶着我慢慢踏着台阶往上走，每走一步，每走过一个大臣，都像我深深的行着。
我停住了脚步，只是走过十级台阶就走到了羯罗可汗面前，无论是身高亦或是相貌都和慕拓如此相像，高挺的鼻梁下一层修整整洁的一字短胡显得更加成熟稳重，一双鹰般沉寂犀利的眼睛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只要一眼就能看穿人心。
羯罗用他那双鹰眼上下打量了一番，背在身后的手慢慢伸出来，我也伸出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夏祖山没有给你送去衣服吗？”
没想到即将成为我夫君的人第一句和我说的话竟是一句质问。
“夏大人昨晚就送来了，只不过我认为还有其他衣服比您送来的更适合今日这个场合。”
“我的命令你竟敢违抗，还有勇气找理由。”羯罗说完停住了前进的脚步，那双鹰般的双眼直盯这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可以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盯着我们，而停留不前让更多人窃窃私语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
“羯罗可汗似乎忘记了我的身份，作为大唐公主今日穿着这一身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吧。”
听我这么一说羯罗挑了一下眉毛，可目光依旧没有从我身上转移。
“今日我们祭天完婚不仅仅是两个人的结合，更是我大唐与泰木合部落的联盟，可似乎这里的百姓并不明白其中缘由，如果今日让全部落的百姓看到一个身着大唐喜服新娘，任谁都会清楚这次祭天的意义，大唐与泰木合从今以后一荣俱荣。”
“一荣俱荣。”羯罗重复着我最后的那个词，嘴角微微上翘，一字短胡也随着上翘的嘴角慢慢浮动。
我们有继续向前走去，一阶一阶走向祭台最高点。
四位可贺敦依次排列站在一侧，慕拓和弋儿站在另一侧，每个人都是盛装出席，隆重而又庄严。
泰木合部落的祭天仪式简单亦隆重十足。祭台案上摆着用红色丝绸捆绑好的马牛羊首级，五谷杂粮摆于两侧，中间两只用红泥烧制的碗盛满了酒。
“今日，我羯罗与大唐公主成亲，从今往后，泰木合与大唐……”羯罗停住了话语看向我，却又一字一句继续说着，“一荣俱荣。”他竟用了我的词，看来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还算愉快。
羯罗端起两碗酒递给我一碗，随后他先一饮而尽，我也学着他的样子一仰而下，一股火辣顺着胃冲向嗓子眼，没想到这酒竟如此辛辣。故作镇定却也逃不过羯罗的眼睛，依旧是那双鹰般的目光，只是多了些柔和，看着我仰头大笑起来。
泰木合部落的祭天仪式我以为就是如此的简单，在对着祖先，上天喝罢几碗酒后，听着长老年过一段经文，再接受各部落的祝贺后，这一切就结束了，可并非如此，这些并不是结束，而是整个祭天活动的开始。
只是一晌午我还能记得我喝了多少碗酒，可还是支撑不了多久就已经迷迷糊糊，早上的头痛又开始了，还好沁春一直在旁扶着我让我不至于如此难堪，可她也只能做这些，这挡酒，劝酒的活儿，在这里她跟本没有资格。
“哼，你们这中原女子就是不如我们草原上的女子，才喝了这几碗就受不了了。”
不用想我就能猜出在这时对我冷嘲热讽的人是谁，我强挤出一丝微笑，慢慢迈着还算稳当的脚步走到她面前，拿起沁春手中的碗一仰而下，帕沙见我并没有怠慢她，也没有多说，很自然的喝下手中的那碗酒，瞪了我一眼直径走去。
不佩服真不行，帕沙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可酒量还真是惊人，作为西突厥大可汗的表妹，在这种场合必定少不了一些达官贵人敬酒，她却还如此清醒，有精力来向我挑衅，在这一点我承认真是不如。
“麦西，还有多久能结束啊。”我有些不耐烦的问道。
麦西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回道：“回晋安可贺敦，还早呢，一会儿还有歌舞表演，晚上还有篝火酒宴。”
我算是明白了，这仪式一直要持续一天，不仅包括祭天，还有各种歌舞宴会，而现在的这敬酒仪式只不过是个开头。
“晋安可贺敦。”阿古一手紧贴胸口，弯下腰向我行了行礼，“奴才恭喜您。”说着向我递过一盏酒杯。
还真是稀奇，其他人来敬酒都是用各自碗杯，没想到他竟然和别人不同，我接过酒杯，冲着他笑了笑，有些不情愿的喝了下去。
这酒怎么会如此甘甜，回味中还带有淡淡的中药味儿，这又是西域什么特殊的酒吗？
“这……”我举着被我喝光的空酒杯，有些不明白，可是我的思维却变得清晰起来，整个身子也不再沉重。
“这是奴才配的解酒茶，里面放了些中原药材，又加了我们西域特有的果浆，甘甜清爽，不知可贺敦是否喜欢。”
没想到阿古如此细心，也不枉我们相识一场，比起可恶的慕拓，真是不知强多少倍。
“谢谢。”我轻轻的说道，恐被旁人听到，在这等级森严的部落中，如果一个主子向奴才道谢，不仅是奴才要遭殃，就连主子都要被惩罚，这个道理在大唐时就已听闻，来到这里不过几日却也领教了一二。
阿古并没说些什么，只是行了个礼退了下去，随之而来的是各种不认识的陌生人前来攀交情，物外不是些各部落贵族前来献媚，而用的最多的手段就是寻摸着自己家中和汉人的那点关系，这也算是有些血缘，听闻此还要装出一副惊讶的表情以示友好，重复不断的表情，话语让自己都开始厌烦自己，可也不知自己会有这番潜力，能迎合这么多人。
弯月终于挂上山头，终于盼到夜幕降临，可我也一撑不住了，趁着大家都去观看歌舞表演，我也顾不了这么多，在沁春的搀扶下回到了帐中。
脱去繁重的喜服和一头饰品，瞬间感到轻松不少，一身暗红齐胸襦裙，外披轻纱罗衫，一头乌发松散的别成一个发髻，只有一支簪子斜插髻上。摸着突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却让我想起了阿古的解酒茶，可也不好贸然去找他，算了，就这样受着吧，说来也怪，这部落特酿的酒喝多了虽头晕，可却没有恶心的感觉，真是有些稀奇。不禁又对自己感到可笑，似乎来到这里什么对于我来说都是那样充满好奇，这就是差异吧，看来我要学的地方还有很多。
“怎么，不胜酒力？”
我赶忙站起身，本是昏沉的头瞬间清醒了许多，“可汗。”我低着头，轻轻说道。
“都说你们大唐是最懂礼数的，我看也不过如此。”羯罗说着坐在了我刚坐的月牙矮墩上，玩弄着桌上的一盏茶杯，说话很平静看不出是喜是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