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楼下的时候,她说:“真的感激你。”
他说:“不用这样。找到就好。”
她说:“那,再见了啊。”他愣了愣,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她低着头,等着他说,什么,问个电话号码也好啊。
为什么人离别时都不会说温暖的话?可能是觉得来日方长吧。
鸿星饭店早市生意火爆,晚市倒是一般般。每天早上八点四十分左右,她会准时坐在鸿星饭店倒数第三个卡座上。
这个城市的冬天气温不低,但刮来的风萧瑟,寒意直逼入骨子里。她秋冬时常在里面穿一件衬衣,外头套件风衣。风衣的袖子常常略长出来,她会先卷风衣的袖子,再卷衬衣的。即使这样,她吃东西的时候还是担心会把袖口弄脏,一缩一缩地像只爱试探的猫。
但也就只有十五分钟吃饭的时间。
她的公司就在鸿星饭店的隔壁楼上三十一楼,上午九点钟上班,八点五十要快步去洗手间补个妆。
鸿星饭店开了足足有三十多年,她也足足吃了二十多年。早市火爆的原因是,只有早来才可以买到新鲜出炉的烧味、腊味。虽然鸿星饭店的烧味、腊味名声在外,但她从没试过,也不是不想,只是每次面对伙计着急的脸,她脱口而出的还是“云吞面”。
她的个性几乎没有变过,对什么都不是太计较。从小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城市,高中读完后,考上大学,选了个对自己而言不痛不痒的专业读。四年大学毕业后,父母盼她读研究生,她执意要出来工作。理由是读了这么多年书,继续读下去实在没意思。然后她没花多少工夫找了个别人眼中“体面”的工作,在附近租屋,每天在都市丛林里两点一线地过活。她在不算太逼仄的公寓里养了几盆绿植和一只不黏人的暹罗猫,傍晚时分喜欢到阳台上抽烟,天天如此。
父母眼见她学术深造无望,日子过得比白粥还寡淡,便一心想她嫁得风光。周末总约她出来喝早茶,每次到了酒楼都能看到两位不认识的老人家、一位同样不认识的男生和她一脸期待的父母坐在一桌,笑眯眯地看着她。
她也不拒绝这种变相的安排,随口寒暄几句,快快吃完走人就是了,理由是:“我要回家喂猫了。”好几次她都收到了一起喝过早茶的男生不死心发来的短信,有时是电话,她无例外都回一句:“不好意思,你发错人了。”
时间过得像碗里的车厘子,吃着吃着就快没了。她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上班,下班,回家。她通常是自己买菜做饭,不饿的话干脆就不吃了。周末最多和朋友聚个餐,最好的那几个朋友还是高中同学,友谊比她的那只猫的年纪乘上好几倍还要“地久天长”。
在她身上也不是没有故事,她虽然从没离开过自己的城市,但都快三十岁的人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遇到过不少。感情也有几段,身边的朋友们都知道,一旦过去了,她极少会提起,朋友们自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她看上去什么时候都是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开她的玩笑没意思。
有那么一个周末晚上她在街头走,突然走到鸿星饭店。那天晚上月亮迷蒙湿润,饭店招牌上那个红色轮子静静地转着。她往里看,烧味、腊味毫无意外售罄,地下厨房传来打麻将的声音。
她想走进去坐会儿,如果要点杯又热又甜的东西,就“鸳鸯”好了。
她很自然地走向自己最常坐的倒数第三个卡座,可那个位置上已经有餐点饮料,占座的人估计去洗手间了。她再看,那人点的正好是云吞面,饮料是鸳鸯。她不免对这个还没见过面的陌生人起了莫名亲切的感觉,她打算好好看看占座的是怎样的人。
她一边玩着桌子上的胡椒粉盒子一边发呆,占座的人一直没有回来。她就一直盯着倒数第三张卡座桌子上那杯冒着热气的鸳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一直点云吞面和鸳鸯的?她居然开始在想这个无聊的问题,但好像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她三年前曾经下定决心点点别的,因为一件事。
三年前,她回家后,发现自己的暹罗猫没有睡在沙发上。平时她一回家,暹罗猫就会躺在沙发上懒洋洋抬起脸看她。她四处找,怎么也找不到。她一下子就慌了,她从没预想过她的生活会突然有这样的变化。那天后,她就发了疯一样找。
她请了假,到处贴寻猫启事。有天她在楼下马路杆贴告示的时候,有个人站在她后面对她说了句:“你还在找吗?你的告示都快贴到郊区去了。”她回过头,看到一个手提着垃圾袋、头发剪得短短的男人,又可以说是男生。已经是秋天了,他单穿一件白T恤,看上去懒洋洋的。她转回身继续贴,那个男生继续说:“这样吧,我也养猫,反正也没事,看你这样也是蛮惨的,帮你找吧。”于是那个男生也不管她什么反应,放下垃圾袋和她一起贴告示。
第二天早上她早餐都没吃,就拿着一叠告示准备去另外一个街区贴。在楼下又看到那个男生。他穿了件黑色套头衫,戴了顶印着日文的帽子,眯着眼睛一边晒着太阳,一边抽烟。看到她后,他走到旁边的垃圾桶,把烟掐了,说:“就知道你会继续贴,走吧。”
她觉得匪夷所思,自从猫不见了,她的生活渐渐失衡,以前一直觉得这个城市没有神经病,可如今真让她碰上个极品。她也点了根烟,说:“这位先生,你这么无聊,难道都不用工作吗?”那个男生说:“我在家工作的,你管那么多干吗?有人帮你还不谢谢老天?”
简直不可理喻!
她抽完烟自顾自拿着告示往下个街区走,那个男生居然戴了耳机,在身后自得其乐地跟着她。
如此的闹剧重复了整整四天。她对他也没有了戒备,时不时也说说自己的事,那个男生总是乐呵呵地笑。第四天贴完告示,她打算请他吃顿饭。那个男生说去茶餐厅,她带了他去吃鸿星饭店。
还是那个不耐烦的伙计,她盯着餐牌想了想,还是点了云吞面配鸳鸯。那个男生说:“你爱吃云吞面啊?我爱吃牛腩捞面,下次试下。”他配了杯冻柠茶。云吞面和牛腩捞面一起上来的,他们都各自吃着喝着眼前的东西,因为猫不见了而变得糟糕的心情居然好了很多。
找到第五天的时候,她接到一个电话。电话来自动物收容所,他们说她的猫在他们那边,一切都好。她随便穿了套衣服,就冲下楼,看到那个男生又在楼下抽烟,她拉着他的手说:“一起走吧,猫在动物收容所,找到了。”
他们一起把猫接回家,他看着那只看上去表情淡定的猫说:“原来你就是那位喜登无数马路杆的猫啊。”那只猫缓缓看了他一眼,又埋头在她怀里继续睡觉。她笑着说:“谢谢啊,帮我找了这几天。”他说:“还没见过你怎么笑呢!找到了开心成这样。”
到家楼下的时候,她说:“真的感激你。”
他说:“不用这样。找到就好。”
她说:“那,再见了啊。”他愣了愣,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她低着头,等着他说什么,问个电话号码也好啊。
为什么人离别时都不会说温暖的话?可能是觉得来日方长吧。
他突然转过身走了,走得很慢很慢。她在后面看,看了很久很久,最后也转身走了。
这个故事开始得太意外,结束得也太仓促,她谁都没来得及告诉,也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伙计上云吞面了,鸳鸯也上来了。她看到洗手间的门被推开了。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事情一样,放了超出餐点价格很多的钱,就跑出去了。
她回家的路上情绪失控到差点哭出来。
其实找到第五天的时候,她打算再请他去次鸿星饭店的。她要试一次牛腩捞面配冻柠茶,可能她以后就会喜欢上牛腩捞面了;可能他也会试一次云吞面配鸳鸯,可能他也会喜欢上云吞面,之后都会一直点。
回到家,打开门,她的那只暹罗猫把自己裹在她的毛毯里,躺在沙发上。听到她回来了,那只猫懒洋洋地抬起脸看看她,她觉得那副表情她好像在哪里见过,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