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说:“你说说,你认识小陈多久了。”
她说:“八年。”
孙老说:“除了小陈,你还有什么八年前的朋友没有?”
她说:“有些以前的同学,不过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孙老说:“那小陈为什么还是你朋友呢?每周还载你来这?”
她说:“我外婆一年半前去世,我心态特别不好,陈他非拉我来的。”
孙老说:“除了小陈,很多人也劝过你了吧,怎么你就听他的?”
她居然说不出个答案。
她第五次升职的时候,和朋友们一起在一栋高楼里举杯,窗外是一片片的城市灯火。她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是一个人的死讯。
走的是和她最亲的外婆。对外婆,她抱有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能有的最深的感情。她父亲有严重的抑郁症,母亲要去照顾父亲,还要工作,实在没时间,所以她被托付给外婆。小的时候,同龄的孩子都不和她玩,他们多多少少听说了她父亲的事,总会在她背后说她是“坏孩子”。
她觉得自己只是和他们不一样而已。比如说她不喜欢芭比娃娃,也不喜欢其他任何玩具,更不喜欢吃零食。没人和她玩的时候,她会爬到树上去。树上什么也没有,只有绿色,但从那绿色里,她能看到一切。她通常会在树上待很久,直到整个世界全部都陷进黑暗里——黑暗给她一种极度充实的安全感。
在树上待久了,就会听见远处外婆喊她名字的声音。外婆找到她后,俩人一起回家吃饭。长大后,无论她经受了什么自己认为经受不住的事,甚至自己和自己对峙,只要外婆在,她就能试试活在现实里——就像小时候听到外婆喊她的名字一样,虽然不情愿,但还是会从树上下来,跟外婆回家吃饭。
此后一年,她都没能从外婆的死亡里走出来。不能说是阴影,因为外婆留给她的全是温暖的回忆;但如果拿记忆和现实对比,她没办法直面生活。世界变得死寂,她心里也缺了一大块,空落落地透着风。世上温暖的东西本就不多,外婆这一走,更是荒凉。她不是没想过外婆会走,只是没想到外婆这一走,她就得被迫接受外婆真的不会再回来这个事实。除了外婆,她找不到实在的安慰:她已经是个成年人,有自己的工作和圈子,不可能再像小时候一样,遇到一点事就往树上躲。
时间过得越快,她越是烦闷。她对自己感到失望,她用成年人的标准来约束自己和别人,坚决不给自己和别人添麻烦。她失眠越来越严重,黑眼圈,掉头发,经常头疼,情绪不稳定,工作压力大,终于还是去看了医生。一看,抑郁。她吃上了药。当然这一切都不敢告诉她的母亲,她母亲最大的庆幸就是她没有她父亲的毛病,万万无法接受,她现在也有了。朋友开始劝说她出去散散心,她自己却清楚,心结在那里,走到哪里都是不会解开的。
终于她有个在义工联工作的朋友看不过去了,在一个周末硬是连拉带拽把她带去老人院帮忙。她骂了朋友一路,朋友只是一言不发地开着车,一停,和她说:“好了到了,别说了,下车吧啊。”
朋友直接带她进到里面的花园里,指着一位坐在轮椅上发呆的长者,对她说:“孙老没有儿女,老伴儿一年前去世,他半年前又中风,就住进来图个照顾。”
她心里顿时觉得酸,朋友说:“你慢慢和孙老聊,我先去忙别的事,晚点来接你。”她点点头,答应了。
她走过去,这才看清那位长者的脸。那却是一张眉眼舒展的脸,完全不似她想象中的孤苦。长者对她微微笑了笑,说:“你就是小陈说的那个过来和我唠嗑的姑娘吧?”她觉得长者让人很想亲近,就笑着点点头。长者说:“姑娘,你怎么会来和我唠嗑?现在的年轻人啊,周末应该都喜欢找点乐子吧?”
她说:“是我朋友拽我来的。”
孙老笑了:“你还真实诚。我啊,其实不寂寞,也不缺个人聊天。我这心里装的故事,想到我死的那天都想不完,何来的寂寞!哈哈哈!”
她惊异孙老的豁达,也好奇孙老的过去。她说:“孙老,您年轻时是做什么的?”
孙老说:“我是个中医。我爱人是大饭店里做糕点的厨子。她白天去上班,我去药铺坐诊。晚上我们一起回家,吃她带回来的糕点。那时啊,就是最好的时光。”
孙老看她发呆,忙说:“看我,说话都是一股子古人味儿。姑娘,劳烦你推我到石桌那边去,这样你可以坐下。”
她推着孙老到了花园中间的石桌边,然后自己坐下。那天他们聊了很久很久,朋友来接她的时候,天都差不多黑了。
朋友载她回家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她心里想着她和孙老说的话。她觉得,急需找人倾诉的似乎不是孙老,而是她自己。
周五到了,她自己主动打电话给朋友,说要去看看孙老。朋友在电话里笑,说:“明天见。”
此后连续一个月,她每周都去看孙老。
有一天,孙老向她提了个请求。孙老早年自己手写了一本中医药理书,苦于身体原因,没法打字。孙老问她是否可以帮他把书整理出来,也算了了一桩心愿。她满口答应下来。
从那个星期开始,每个周末她都会来。孙老会看着电脑屏幕,她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打。如果有打错的地方,孙老就会指正,她打着打着,也记了不少中医药理学知识,再不敢不按时吃饭,每天作息也规律了很多。
两个月后,她帮孙老打完了他的书。孙老感激得不行,连拉着她说俩人今天非得要喝一杯庆祝,被她一顿劝才劝住。
每周去见孙老是最让她感到宽慰的事。对外婆的思念依旧,但她能更好地放下了。再一次见到孙老的时候,孙老在看花园里的鸟在枝上跳来跳去。正是盛夏,她给孙老买了件麻布衣服,凉快舒服。孙老乐呵呵地在她的帮助下穿上,说:“姑娘,谁娶了你好福气哟!我爱人以前啊,虽然脾气不好,对我可是好得很。每次和我斗嘴,我不理她了,她就会过来踢我一脚,说:‘快来哄我,我生气了。’你脾气好,又体贴,比她强多了。”
她笑着说:“你爱人真是可爱。”他说:“那可不是吗!我们那会儿不比现在,什么都讲究个排场,也没有这个能力。我们结婚那天,啥都没有,她穿了件她妈给她做的新衣裳,我的新衣裳还是找人借的。”她说:“俩人在一起过日子,不就是一起吃饭,不离不散么?”孙老爽朗地笑着说:“就是这个理!姑娘,快别说我了,你觉得小陈怎么样?”
她愣了愣,说:“啊?”孙老说:“姑娘,平时看你做事挺聪明利落的,没想到在感情上居然是个糊涂虫!”
她说:“孙老,你说什么呢?”
孙老说:“你说说,你认识小陈多久了。”
她说:“八年。”
孙老说:“除了小陈,你还有什么八年前的朋友没有?”
她说:“有些以前的同学,不过很多年没有联系了。”
孙老说:“那小陈为什么还是你朋友呢?每周还载你来这?”她说:“我外婆一年半前去世,我心态特别不好,陈他非拉我来的。”
孙老说:“除了小陈,很多人也劝过你了吧,怎么你就听他的?”
她居然说不出个答案。
孙老说:“傻姑娘啊,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来之前,一直是小陈陪我聊天的。他老和我说起你。说起你外婆过世后,你郁郁寡欢,对身边的人都不上心。你知道每次小陈和你道别的时候那个依依不舍的眼神吗?他也不是非得载你来不可,就是想每周看看你,看你过得好不好。”
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傻瓜。
孙老说:“也别太埋怨自己了。小陈喜欢你,你也不是不喜欢他的,只是你自己没察觉出来而已。我一把年纪了,什么事都见过了,最不愿见的,就是错过了。”
她说:“孙老,我得好好想想。”
孙老说:“你当然要想,还得好好想想。小陈也是个傻子,从来不说。”
门口突然传来声音:“孙老,你说我傻子?”
陈走进来,手上拿着两袋水果。孙老含笑看着小陈,说:“说的就是你。”陈不解,对她投去疑问的目光。她抬起脸,看陈,觉得自己突然找到了一棵树,绿意葱葱。
那天冬天,陈拉着她的手去给孙老拜年。她特意去集市买柿子给孙老,陈说为什么不买点橘子,图个吉利。她一边挑着柿子,一边对陈说,在她还小的时候,南方的冬天,集市上总会有几个小摊贩卖从北方运来的红柿子。外婆拉着她的手,在好几层的柿子里挑挑选选,找出两个最红的,放进小袋子里,然后对小摊贩轻轻说一声:“称称吧。”日后每当她感受到人间暖意,都会记起这句极度温柔的“称称吧”。不能治愈的伤口和世间炎凉,最后都会过去的。
陈捏捏她的手,笑了。她拿起袋子给小贩,说:“称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