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话语落在含月心中,便是最刺痛人心的话了,仿佛青泓已经厌恶了现在的她。
她呆愣了许久,只觉满脸泪湿,虚弱中夹着两声咳嗽:“妾身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已是油尽灯枯,迷离之际,所以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王爷一面,许多话如今再不说,怕是以后也没有机会了再说了。”
“你放心,嘉兴王府的风水养人,必不会叫你香消玉减的。”青泓淡然的言语中夹着一丝安慰。
他扫了她一眼,眉心有些舒展,寻了一张离含月最近的凳子坐下,冷然道:“月格格求见本王,所为何事,今日便明明白白的说了吧!”
含月点点头,艰难的从座位上起身,又伏身跪在了青泓面前,惨白的面容带着苦涩的笑容:“听说…皇上已经下令把妾身父亲革职了!”
青泓微微一震,也不愿隐瞒,冷冷正色道:“嗯,你父亲以职务便利,贪污公款,皇上也是秉公办事。”
“王爷此言可真啊!”含月虚弱的抬眼望着青泓,她心里清楚,父亲一辈子为官清廉,必然是遭人暗算,不过是谁暗算了她父亲,如今她也不想再去追究了。
青泓微微挑眉,反问一句:“真不真,反正已经被革职了,又能怨谁?还不是你父亲自己太贪婪了?只是本王实在好奇,即便你病入膏肓,消息也这么灵通啊!”
含月婉婉一笑,想从前那样,在他面前总是会不自觉的笑起来,轻言道:“事到如今,妾身已经无暇顾及了,妾身今日要说的是另一件事。”
“什么事?”青泓不禁好奇。
含月的眼睛在青泓身上瞟过,眼底透着一丝不屑,从袖口中缓缓掏出福袋,双手奉上,喘着气息,缓缓道:“王爷,你一定认得这个福袋吧。”
青泓颔首:“嗯,这是福晋赐予你的福袋,怎么了?”
含月冷冷凄笑:“这福袋里头装的并非寻常香料,而是可以让孕妇滑胎不育的麝香。”
青泓狠瞪了她一眼,寒道:“福晋是什么身份!你敢污蔑福晋?”
含月并未有半分惧怕之意,慢条斯理的揭开了福袋,从里头倒出了一团粉末。
她指着这团粉末:“福晋好深的算计啊,算定妾身会日日挂在床边,便是没有那畜生冲撞妾身,妾身也会因为日日熏着麝香,导致滑胎!”
青泓惊骇,强行平定心中的惶恐,冷冷瞥了一眼含月:“福晋怎么会陷害你?又有什么值得她去害你的,这些年你又背着本王做了多少恶事?”
含月跪的累了,支撑不住,瘫坐在地,发出凄凉般的笑声:“福晋为何要害妾身,妾身不知,不过妾身知道可多了去了。”她冷冷挑眉,似有几分讥讽之意。
青泓眼中闪过一抹精寒,隐忍不发,只淡淡道:“你知道什么,就一五一十的说,若有半句假话,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含月淡淡看了他一眼,从鼻子中哼出一口气来;“从一开始,妾身就是皇上作为一颗监视您的棋子送到了您身边。”
青泓嫌恶的瞥了她一眼:“就这些?”
含月怔怔的望着青泓,缓缓道:“皇上不喜柳格格出生低贱,所以叫妾身动手害死了柳格格的孩子,但是王爷一定想不到一件事!”她话锋一转,眼神精光的盯着青泓,又道:“其实,福晋也是皇上的人!”
青泓心头大惊,眼神之中含了一丝难以置信,他只知道含月是皇上身边的棋子,却不知道福晋也是!
含月衔了一缕冷笑,又道:“从一开始,妾身便从府外购置了大量的马前川,一种生长在南方之地的草药,形状似柳叶,此药无毒,待晒干洗净之后,可做孕妇的安胎补品。这种药材,药性猛,少用可以作为安胎补品,可是多用,就会导致母体内热,无法被胎儿吸收,轻则胎儿早产营养失衡,重者…胎死腹中,所以妾身购置了马前川交由福晋,再由福晋打点一切,真是妾身与福晋天衣无缝的配合,才没有人发现柳抚醉的安胎药中的问题。”
青泓听到此处,已是无比震惊,捏着额头,语气中有些疲惫:“此言可真?”
含月冷冷挑眉,心中多了几分快意:“真?妾身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好欺瞒王爷的,还是王爷始终不愿意相信福晋的所作所为。”她顿了顿,端看着顾青泓难以置信的表情,她便知道,王爷一定也对福晋失望至极了!
“妾身知道,福晋是您亲自挑选福晋,是最贤良淑德的妻子,就算王爷您不愿意相信,可事实如此!”
青泓闭目不语,含月仰着面,戚然神色坚毅而清冷,嘴角的笑意却是冷冽的不屑:“王爷,福晋真是好深的算计啊,害死了柳格格的孩子,如今还要害殊英格格,榆福晋和妾身,真真是叫人害怕,养畜生害人不够,还要用麝香再加害妾身!王爷,又这样一个处心积虑阴谋算计的人日日陪在您的枕边,难道您不害怕么?”她看着青泓的表情,便知道,他就算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心中也有了疑虑。
她的这位王爷啊,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疑心比谁都重,却什么也不爱说出来,只自己琢磨着。他以为自己琢磨上什么了,不管旁人说什么,他都认定自己是琢磨对的了。
青泓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跳起,鼻息越来越重,神色沉重,屏息凝神片刻,顾青泓凝视着她略带嘲讽的面容,叹息道:“含月,许多事,本王并不知情,福晋的为人,本王最清楚不过了,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本王也自会查清楚,该怎么处置福晋,本王自己有分寸,你就说说你自己吧。”
含月微微一怔,有些不解,忽的又哧哧地笑起,凄凉如鬼魅般,仿佛是暗夜里孤独的残魂。
顾青泓冷冷看着含月,抽抽嘴角,只道:“你看看你自己,从前如何娇媚俏皮的女子啊,本王记得你出到王府时,何等娇俏?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笑面如花般,如今!如今!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如怨妇一般?”他的语气中亦有惋惜,也有失望,更有悲痛,悲痛他和含月再也回不去那样美好的时光。
含月瞥了他一眼,索性跌坐下,把背抵在墙上,仿佛不如此,便不能抵御青泓这些言语所带来的刮骨的冷寒一般,身子虚弱得冷汗直流:“妾身知道,妾身是皇上硬塞给王爷您的,所以妾身从来都不得您喜欢,自妾身嫁入潜邸第一日起,王爷便是处处提防妾身,对妾身更是毫无怜惜,仅仅是一句无心之言,便重罚妾身,哪怕宠幸了樱格格也不愿意宠幸妾身。”她沉沉的喘着气,牙根都在颤抖:“王爷,您是问您自己,可从来有真心待过妾身么?”
是啊,从前的她何等娇媚明艳,俏皮可爱,样貌才情是一等一的好,一点也不比嘉绾和桑榆差!她曾经也天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一辈子这般无忧无虑,过她想要的生活。只是!只是!在这深深后院之中,她唯一的那点天真早已不复存在。
青泓心头的酸楚一阵阵泛起涌动的涟漪,伸出手,托起她的下巴,凝视着这张惨白无血丝却依旧娇媚的脸,心头无限感慨:“真心?若是本王不疼你,又怎会接受你,又怎会宠你这么久,若是本王不疼你,又怎会让你身下本王的孩子,你问问你自己,本王何时怠慢过你?你说真心?那你又是为了什么才嫁与本王?贪图本王的权势地位,看是看中了本王的身份?”
含月连连冷笑,心中越发冰冷:“王爷说的痴心真情的样子,叫妾身都相信了几分。”她冷冷瞥了青泓一眼,嘴角讥讽上扬:“可还不是因为妾身是皇上送进来的缘故,若妾身不是皇上的人,您还会正眼看一眼妾身么?更别说恩宠了。”
青泓收回手,别过脸去:“本王也记不清了,曾经是真心待你过的,也时时记着你的好,只是到如今,曾经的那些美好,都被你一点一点消磨殆尽了!”
顾青泓看着含月屋里挂着的那副洛神赋图,或许曾经,他与含月都曾真心地期盼过,未来的日子可以风光明媚,永无险途。
含月热泪不止,仿佛决堤的洪水,染花了她脸上的晚妆,在烛火映衬下,白的吓人:“王爷,时至今日,你我是不是都回不去了?”
青泓不忍心再看着她这幅样子,缓缓闭上眼睛,十分疲惫:“行了,都过去了,如今你好好养着病就是,本王也累了,都好好安置吧,都好好的吧。
含月怔住了哭泣,痴迷的摇了摇头,哀声一句:“妾身的身子,妾身自己知道,没有多少时间了,不过是全凭一碗药吊坠命罢了,回不去了,都回不去了,王爷,您与妾身夫妾一场,所不是所有的感情就只剩下这些了?妾身不甘啊!。”
青泓怔然,一场婚姻到头来,却什么都没有得到,最后只剩下悲伤。
他背对着她,惋惜的摇摇头:“你还年轻,一切都会好的。”
含月在绝望里抬起了婆娑泪眼,痴痴怔望着青泓的背影,有些迷惘,他的背影依旧如从前,和她初见时一模一样,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样好看的面容,玉树临风,惊才风逸:“妾身这一辈子,荣华富贵,家族荣光,全都有了,可什么都由不得自己,或被皇上,或被福晋,又或被王爷您利用、从来没有半点觉得舒畅过,如今临了了,只求一件事,求王爷让妾身自己做回主,好好的去了吧!”
说罢,她艰难撑起身子,俯身三拜,她知道,这一拜,便是拜尽了这一辈子她和这个男人所有的情分。
她拜完,伏身抬头,痴痴怔望:“若真的有下辈子,妾身宁嫁寒门平贱子,不入富贵帝王家…。”
青泓背对着含月,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心底竟有了一缕怜悯之意。他从没想过从前如何娇俏可人的女子,垂垂之际,竟也会如此凄厉哀戚。
他微微动唇,半晌,想说的话,始终没说出口,如一阵清风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含月悄悄松了一口气,烛火打在她的脸色,惨白不已,虚弱的如纸堆的稻草人,一碰即倒,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息,如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的。
“王爷,王爷,你害了含月一辈子啊!终究都是曲有误,周郎顾!”她疯癫呢喃着,痛苦绝望的哭泣。她的一生,就如同昙花一现,开过最美的芳华,便是暗淡,那样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最后都成了“年年花落无人见,空逐春泉出御沟”
良久,悲泣化为哽咽,她缓缓起身,走到床塌,取过了那把玉石琵琶,她记得这是昔日王爷赠予她的玉石琵琶。
轻轻抚弦,曲风哀婉凄凉,仿佛用尽了她这半生所有的绝望与爱而不得痴迷弹唱着她醉梦迷离的一生。
她仍旧记得,自己嫁入潜邸的第一晚,也是这样抱着抱着琵琶坐在床头一遍一遍抚着琴,只是那个时候她怀着无数的期许与痴想,而如今,故人依旧,不过是再也弹不出那种美好的期盼。
她痴痴的望着,笑了,夜色下烛火忽明忽暗,她仿佛又看到了青泓,那个皎如玉树临风前,陌上如玉的青泓。她想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
那是她一生追求的期盼啊,可终究到头来都不过是曲有误周郎顾!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曲有误,周郎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