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巴奇嘟囔道:“谁不会呢?”
这两位绅士都瘸得很厉害:桑德巴奇先生是天生的,将军是因为一场很轻但被忽视了的车祸导致的。他只有一种虚荣心,就是相信他有资格做他自己的司机,然而因为既不专业也非常不小心,他经常碰上事故。桑德巴奇先生有斗牛犬一样的深色圆脸和暴烈脾气。他两次因为形容当时的财政大臣为“说谎的律师”而被议会停职,现在他仍处在停职期间。
麦克马斯特变得心情不快、烦躁不安。因为他的敏感,他明显地感受到空气中的一丝不友善的寒意。还有提金斯僵直的眼神。他直直地看着前方;还有那彻底的寂静。提金斯身后坐着两个穿着亮绿色外套和红色针织马甲的男人,脸色红润。一个是金发,有点秃,另一个的黑发上了不少油,亮闪闪的;两人都大约四十五岁。他们看着提金斯小桌上的几个人,嘴巴都微微张着。他们毫无掩饰地听着这边的谈话。他们面前是三个空了的黑刺李杜松子酒杯和一个半满的白兰地苏打杯。麦克马斯特明白为什么将军解释他姐姐没有尝试去偷杜舍门夫人的厨子了。
提金斯说:“快点喝完茶,让咱们开始吧。”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电报单开始整理。将军说:“别烫了你的嘴。我们不能在……在这些绅士之前开始。咱们太慢了。”
“才不是,是我们前面的人太多了。”桑德巴奇说。
提金斯把电报表递过去给麦克马斯特。
“你最好看看这些,”他说,“我今天比赛之后可能不会见到你了。你得去蒙特比吃饭。将军会带你过去。科罗汀夫人会原谅我的。我有工作要做。”
这已经让麦克马斯特感到不安。他很清楚提金斯会不愿意在蒙特比同桑德巴奇一家吃饭,他们会请来一群人,非常时髦,但智识超乎寻常的平庸。实际上,提金斯管这一群人叫政党里的瘟疫——党指的是托利派。但麦克马斯特没法不去想,就算一顿并不愉快的晚餐也比让他的朋友在这个拥挤的小镇的黑色阴影里一个人闷闷不乐要好。
提金斯说:“我要去跟那头蠢猪说说!”他抬起他方方的下巴笔直地指着前方,向那两个喝白兰地的人望过去,麦克马斯特看到他们其中一个人的脸好像常常被画成讽刺漫画,很熟悉但又很陌生。麦克马斯特没办法在这个时候给他的脸加上一个名字。肯定是个政客,说不定是哪位大臣。但是是哪位呢?他的脑子状态已经很糟糕了。他瞥见了手上的电报单,注意到这是写给西尔维娅·提金斯的,以“同意”二字开头。
他迅速地说:“这个已经寄出去了,还是只是个草稿?”
提金斯说:“那个家伙是尊贵的斯蒂芬·芬威克·沃特豪斯大臣。他就是那头让我们在办公室里伪造数据的蠢猪。”
那是麦克马斯特碰上的最糟糕的瞬间。更糟糕的来了。提金斯说:
“我要去跟他说两句。所以我不去蒙特比吃饭。这是对国家的责任。”
麦克马斯特的头脑直接停止转动了。他身处一处空间,有很多窗户。外面有阳光,还有云,粉色的和白色的,毛茸茸的!还有一些船。两个男人:一个深色油头,一个金发斑秃。他们在说话,但他们的话并没有给麦克马斯特留下任何印象。深色油头说他不会带格尔蒂去布达佩斯。绝对!他眨眼的样子像一个噩梦。越过这两个年轻人和一张荒谬的脸……对麦克马斯特来说太像一个噩梦了,以至于内阁大臣的五官都扭曲了。像哑剧里巨大的面具:一只硕大无比的鼻子、细长的内双眼皮。
但并非令人不快!无论出于信念、国家,还是个人性格的角度,麦克马斯特都是个辉格派。他认为国家公务人员应该回避政治活动。不管怎样,他还是没法觉得自由派内阁大臣长得很难看。相反,沃特豪斯先生带着率直、幽默、友善的表情。他正恭敬地听着他一个秘书的话,手放在这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微微笑着,有些困意。毫无疑问,他劳累过度了。然后,从内心深处发出一声大笑。多好的细节!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麦克马斯特读着提金斯写下的一串到处都是涂改痕迹、难以辨认的文字。不要娱乐……公寓不要别墅……孩子跟姐姐……他的眼睛前前后后跟着字词移动。他没法把这些词直接联系起来。油头用一种恶心兮兮的嗓音说格尔蒂很火辣,但不是布达佩斯最性感的那个,因为你告诉我那么多关于吉卜赛姑娘的事!哎呀,他到现在已经养了格尔蒂五年了。挺正儿八经的!他朋友的声音像是消化不良导致的。提金斯、桑德巴奇和将军板着脸坐着,像一群打扑克的。
太可惜了!麦克马斯特想。
他本该坐着……原本和高高兴兴的大臣坐在一起,应该有乐趣又正当。在正常情况下,他,麦克马斯特,本该这么做。在场最好的高尔夫球手一般都会被安排和显赫的访客一起打球,而英格兰南部通常情况下没有人能打败他。他四岁就开始练球了,用一根小的铁头高尔夫球杆和一个在市政高尔夫球场捡来的一先令的球练习。每天早上去给穷人开的学校,晚上回来吃饭;再去学校,再回来睡觉!冰冷、长满灯芯草、遍地灰尘的球场,就在灰色的海边。两只鞋都进满了沙。捡来的一先令的球他用了三年……
麦克马斯特叫起来:“上帝啊!”他刚搞明白电报是说提金斯准备在星期二去德国。好像是针对麦克马斯特的叫嚷,提金斯说:
“是的,这的确让人受不了。如果你不去制止那群蠢猪,将军,我会去的。”
将军带着从牙齿之间发出的低低的嘶嘶声说:
“等一等……等一等……那另一个家伙可能会去。”
黑色油头说:“如果布达佩斯有那么多你形容的那样的女孩,老伙计,还有土耳其浴室什么的,我们要去那个老城好好寻欢作乐一番,下个月。”他向提金斯眨了眨眼。他的朋友低着头,似乎肚子里发出了什么咕噜声,斑秃的脑门下的脸担心地看着将军。
“不是说,”另外一个继续辩解地说,“我不爱我的老女人。她还行。而且还有格尔蒂。火辣,但是真心实意。但我说男人想要的……”他叫起来,“哦!”
将军,手放在口袋里,个子很高、瘦削、脸颊泛红、白头发向前梳成刘海,向那张桌子逛过去。他站在他们边上。他们抬起头,睁大眼睛,像两个小学生看着一只气球。他说:
“我很高兴你们在我们的球场玩得开心,绅士们。”
秃头说:“是的!是的!一流。特别的享受!”
“但是,”将军说,“讨论自己的……呃……私人事务……在……在食堂,你知道,或者高尔夫球房,是不太明智的。别人可能会听见的。”
头发油乎乎的绅士半站起身子叫道:“噢噢,这……”另外一个嘟囔道:“闭嘴,布里格。”
将军说:“我是俱乐部的会长,你知道。我的职责是让大部分的会员和访客都舒心愉悦。我希望你们不介意。”
将军回到他的座位。他恼火得浑身颤抖。
“这么干简直让人变成和他们一样的流氓,”他说,“但是不然我们还他妈的能做什么?”两个城里人匆忙走进了更衣室;一阵可怕的寂静。麦克马斯特发现,至少对这些托利派人来说,这真的是世界末日。英格兰的末日!他心想——带着恐慌——回到提金斯的电报上……提金斯要在星期二去德国。他提出要放弃统计局的工作。这都是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你无法想象!
他又从头开始读这份电报。一个黑影落在这些轻薄的纸张上。尊贵的沃特豪斯大臣站在桌子和窗户之间。他说:
“不胜感激,将军。在那些下流家伙的污言秽语中我们根本听不清自己人讲话。就是他们这些人才让我们的朋友变成妇女参政权论者的。这给她们正当的理由……”他补了一句,“你好!桑德巴奇!休息得还好吗?”
将军说:“我本来指望你去把这些家伙打发走的。”
桑德巴奇先生,他斗牛犬一样的下巴向外伸,头皮上短短的黑发正往外冒,咆哮道:
“你好,沃特斯洛普[1]。打家劫舍还顺利吗?”
沃特豪斯先生,高个、无精打采、一头乱发,掀起他大衣的两襟。他的大衣实在太破烂了,看起来好像会有稻草从衣服的手肘处戳出来[2]。
“那些妇女参政权论者都离开我了,”他笑呵呵地说道,“你那几个哥们儿里是不是有个天才叫提金斯?”他注视着麦克马斯特。将军说:
“提金斯……麦克马斯特……”大臣友好地继续说:
“哦,就是你?……我只是想借这个机会谢谢你。”
提金斯说:“老天爷!为什么?”
“你知道的!”大臣说,“如果没有你的数据,我们不可能在下次会期以前在议会通过那个法案的……”他促狭地说,“能吗,桑德巴奇?”他对提金斯补充说,“英格比告诉我……”
提金斯脸色煞白,浑身绷紧。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没法把功劳算在自己头上……我认为……”
麦克马斯特嚷着:“提金斯……你……”他并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哦,你太谦虚了,”沃特豪斯先生把提金斯的话头压了下去,“我们知道该感谢谁……”他的眼神有些心不在焉地飘到桑德巴奇的身上,然后,他的脸上突然放起了光。
“哦!看那里,桑德巴奇,”他说,“过来,好吗?”他向旁边走了一两步,对他手下一个年轻人说:“哦,桑德尔松,给那个警察倒杯喝的,来点烈的。”桑德巴奇笨拙地抽搐了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大臣。
提金斯脱口而出:“我太谦虚了!我!……那头蠢猪……那头可怕的蠢猪!”
将军说:“这都怎么了,克里斯?你可能是太谦虚了。”
提金斯说:“浑蛋。这事情很严重。这逼着我要离开我所在的那个可怕的办公室。”
麦克马斯特说:“不!不!你错了。你的观点不对。”带着一腔真实的热情,他开始向将军解释。这件事已经给他造成了很多痛苦。政府向统计局要一笔数据,用来阐释一些准备在下议院提交的新法案里的计划。准备让沃特豪斯先生来陈述的。
沃特豪斯先生当时正在拍打桑德巴奇先生的背,把头发从眼前甩开,笑得像个歇斯底里的女中学生。一个警官——纽扣锃亮——出现了,在玻璃门外举着个白镴杯在喝。两个城里人从更衣室的拐角穿过,到了同一个玻璃门后,正在扣衣服。大臣大声地说:“只收几尼[3]!”
在麦克马斯特看来,提金斯管任何一个友好真挚的人叫可怕的蠢猪都错得离谱。这并不公平。他继续向将军解释。
政府想要一套用一种叫作B7的算法得出的数据。而提金斯则早就用一种叫H19的算法进行了计算——出于他自己的智识——提金斯自信用H19算出的结果是精算角度上合理的数据里数值最低的一个。
将军快乐地说:“这对我来说简直像希腊语一样难懂。”
“哦,不,不用那么复杂,”麦克马斯特听见自己说,“总之就是这样:克里斯被政府要求——被雷金纳德·英格比爵士要求——算一下三乘三等于几:基本上就是这么一个意思。他说,唯一不会毁灭这个国家的数据是九乘九……”
“政府想往工薪阶层的口袋里塞钱,事实上,”将军说,“什么回报都不要——或者要投票,我猜。”
“但这不是重点,先生,”麦克马斯特大胆地说,“克里斯只被要求说出三乘三是多少。”
“好吧,看起来他已经做好了,但是没有得到赞扬,”将军说,“这也不坏。我们一贯相信克里斯的能力。但他是个脾气不小的家伙。”
“为了这事他对雷金纳德爵士非常无礼。”麦克马斯特继续说。
将军说:“哦,天哪!哦,天哪!”他向提金斯摇摇头,仔细摆出一副正规军官那种没什么表情但稍稍有些反感的样子,“我不喜欢听见有人对上司无礼。在任何岗位上。”
“我不认为,”提金斯带着超乎寻常的温和说,“麦克马斯特对我很公正。当然,他有权说出他的见解和部门的要求。我肯定有告诉英格比,我宁可辞职也不要做这么可怕的工作……”
“你不该这么说的,”将军说,“如果大家都像你这么做,政府部门会变成什么样子?”
桑德巴奇大笑着回来,有点难受地倒在低扶手椅里。
“那个家伙……”他开口说。
将军稍稍举起了他的手。
“等等!”他说,“我刚准备告诉克里斯,这里,如果我接到一个工作——当然,这其实更是一道命令——去镇压北爱志愿者[4]的话……我宁可割了自己的喉咙也不会干的……”
桑德巴奇说:“你当然会这样做,老兄。他们是我们的兄弟。你会先看到那可怕、爱撒谎的政府先完蛋的。”
“我本来准备说我应该接受,”将军说,“我不应该从我被委任的军职上退下。”
桑德巴奇说:“老天爷!”
提金斯说:“嗯,我并没有。”
桑德巴奇叫起来:“将军!你!在科罗汀和我劝了你那么久之后……”
提金斯打断说:“不好意思,桑德巴奇。我现在正在挨训。那时候我并没有对英格比很无礼。如果我对他所说的或者对他本人表现出不满,那才是无礼。我并没有这么做。他一点也没有被激怒的意思。他看起来像个葵花鹦鹉,但他并没有被激怒。而且我让他说服了我自己。他是对的,真的。他指出如果我不做这个工作,那些蠢猪就会派一个竞争上岗的首席办事员来伪造所有的计划表,还是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前提之上!”
“这就是我的观点,”将军说,“如果我不做镇压北爱的工作,政府也会另找个家伙去烧掉三个郡里所有的农舍,强奸所有的女人。他们的小算盘早就打好了。他只要找康诺特游骑兵[5]和他们一起向北穿越就行了。你就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了。都是一样的……”他看看提金斯,“人不该对上级言行无礼。”
“我告诉过你了我并没有无礼,”提金斯叫起来,“少来你那个亲切的父爱眼神。给我好好记得!”
将军摇摇头,“你们这些聪明绝顶的家伙啊!”他说,“这个国家,或者军队,或者任何其他的事情,都不能靠你们来管。只能是桑德巴奇和我这种老傻帽,还有那些靠谱、谦虚的领导,像我们这位朋友一样。”他指着麦克马斯特,提高嗓门,继续说,“过来。你和我一起打球,麦克马斯特。他们说你很了不起。克里斯不行。他可以跟桑德巴奇一起。”
他和麦克马斯特一起朝客厅走去。桑德巴奇,笨拙地从他的椅子上扭动着站起来,叫道:
“拯救这个国家……该死的……”他站稳了脚跟,“我和坎皮恩……看看这个国家都变成了什么样子。俱乐部里都是他们俩这样的蠢猪!警察陪着大臣在高尔夫球场晃来晃去,保护他们不被疯女人侵犯……上帝啊!我真想扒了他们的皮。以上帝的名义,我会的。”
他又加了一句:“那个叫沃特斯洛普的家伙是个爱玩的。我还没机会告诉你我们俩打的赌,你弄出来的噪音太响了……你的朋友在北贝里克真的能打出比标准杆还低一杆[6]的分数吗?你自己呢?”
“麦克马斯特在任何地方都能打到比标准杆低两杆,只要他打。”
桑德巴奇说:“老天……真是个厉害的家伙……”
“要说我,”提金斯说,“我厌恶这可怕的游戏。”
“我也是,”桑德巴奇回答,“我们在他们背后晃晃就行了。”
注释:
[1]沃特斯洛普(Waterslop)是桑德巴奇给不修边幅的沃特豪斯起的外号,斯洛普(slop)原意是泔水。
[2]即他的大衣破得像给稻草人穿的一样。
[3]英国一种旧金币,币值为二十一先令,比旧制的一英镑还多一先令。
[4]北爱志愿者是北爱尔兰志愿者的简称,北爱尔兰志愿军的前身。这支统一派的民兵组织成立于一九一二年,目的是抵抗在当时还属于英国的爱尔兰成立独立政府。托利派的坎皮恩将军自然会支持北爱志愿者的目标。
[5]英军的爱尔兰军团。
[6]高尔夫球中使用差点制度,麦克马斯特的球技高超,经常取得比标准杆更好的成绩,所以他的差点为负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