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进明媚的阳光、高高的天空下,远方像是在透镜里那样轮廓清晰。他们一共七个人——因为提金斯没有球童——在平坦的第一开球区上等着。麦克马斯特走向提金斯,压低声音说:
“你真的已经寄出了那封电报?”
提金斯说:“现在应该已经送到德国了。”
桑德巴奇先生一瘸一拐地从一个人面前走到另一个人面前,解释他跟沃特豪斯先生打的赌。沃特豪斯先生打赌,在打完十八个球洞之前,同他打球的两个年轻人之一会两次发球打中那两个在前面打球的城里人。因为大臣比他的赢面小,桑德巴奇先生认为大臣挺够意思。
从第一个洞下来很长一段距离以后,沃特豪斯先生和他的两个同伴接近了第一片果岭[1]。他们右边有高高的沙丘,左边则是一条两边长着灯芯草的小路和一条窄窄的小水沟。在内阁大臣前方,两个城里人和他们的两个球童要么站在小水沟的边缘,要么就往下一头扎进了灯芯草丛里。两个女孩在沙丘上忽隐忽现。警察在路上溜达,跟沃特豪斯先生并排着。
将军说:“我觉得我们可以开始了。”
桑德巴奇说:“沃特斯洛普会在下个发球区打中他们。他们在小溪里。”
将军打了一杆直直的、挺不错的球。正当麦克马斯特挥杆的时候,桑德巴奇嚷嚷道:
“上帝啊,他差点打中了!看那家伙跳起来的样子!”
麦克马斯特扭头向后看去,愤愤地从两齿间发出嘘声。
“你不知道不该在别人挥杆的时候大喊大叫吗?还是你没打过高尔夫?”他匆匆忙忙、紧张不安地追他的球去了。
桑德巴奇对提金斯说:“天啊!那小子脾气真大!”
提金斯说:“只在打球的时候。你被骂也是应该的。”
桑德巴奇说:“我确实……但我没有影响他的发球。他比将军打得还要远二十码呢。”
提金斯说:“要不是你,他能超出六十码。”
他们在发球区闲逛,等着其他人拉开距离。
桑德巴奇说:“老天有眼,你朋友在打他的第二个球……你不会相信的,这么一个小家伙!”他加了一句,“他出身一般吧,是吗?”
提金斯轻蔑地看着自己的鼻子下方。
“哦,你说我们这样的出身!”他说,“他不会打赌我们的球会不会打中前面的人。”
桑德巴奇仇视提金斯,因为他是格罗比的提金斯;提金斯则仅因桑德巴奇的存在而出离愤怒,他是被封为贵族的米德尔斯堡市长的儿子,米德尔斯堡离格罗比只有大约七英里。克里弗兰的地主和克里弗兰的财阀之间的世仇无可复加。桑德巴奇说:
“啊,我猜他总是在女人和财政局那边帮你渡过难关,你带他到处跑作为回报。这是很实际的组合。”
“像波特·弥尔斯和斯坦顿一样。”提金斯说。
与这两个钢铁工厂的合并相关的财政经营问题令桑德巴奇的父亲在克里弗兰地区大受厌恶……桑德巴奇说:
“听着,提金斯……”但他改变了想法,“我们最好现在就开始。”他以一种笨拙但不乏技巧的姿势开球。他明显打得比提金斯好。
他们打得非常慢,因为两人都很散漫,桑德巴奇还很瘸。在离开第三个发球区之前,他们已经看不见海岸边的农舍和沙丘背后的其他人了。因为他的瘸腿,桑德巴奇一直打偏。有时候他偏到农舍的花园里,还要和球童一起越过矮墙到土豆埂里去找球。提金斯懒洋洋地沿着球道轻击自己的球,拖着球包的提手,继续闲逛着。
虽然提金斯像讨厌任何带有竞争性的消遣娱乐一样讨厌高尔夫球,但在陪麦克马斯特外出练习的时候,他至少可以全神贯注地计算抛物线的数学原理。他陪着麦克马斯特,因为他喜欢他的朋友至少在一个方面毫无疑问地超越了自己,一直把这家伙压在下面是很无聊的。但他要求他们每周末打球的时候应该去三个不同的球场,而且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去没去过的。他对球场的设计很有兴趣,掌握了很多高尔夫球场建造方面的知识。对球从杆头击球斜面飞出去以后的轨迹、一块或另一块肌肉所产生的每磅达[2]能量,以及旋转理论之间的关系,他都做了许多艰深的测算。很多时候,他顺势把麦克马斯特作为一个水平还不错的普通球手推销给一个运气不太好、水平还不错的陌生人。然后,他整个下午都待在俱乐部的小屋里研究赛马的家谱和体型,因为每个俱乐部小屋都有一份《洛夫指南》。春天里,他还会到处寻找、研究软喙鸟筑的巢,因为他对杜鹃鸟的家庭生活很有兴趣,尽管他讨厌自然史和植物学。
这一次,他看了看其他的五号铁头球棍方面的笔记,把笔记本放回口袋,用一把击球面特别粗糙、棍头像短柄小斧头一样的九号球杆击了球。当又握紧球杆的时候,他非常仔细地把小指和中指从球杆的皮套上拿开。他要感谢上苍,桑德巴奇看起来至少花了十分钟,因为桑德巴奇对丢球十分计较。提金斯非常缓慢地把五号球杆举到半击发位置准备打一球试试。
他注意到一个人。那人正因肺活量小而略微急促地呼吸,站在很近的地方看着他。他真的可以从帽檐下看到一双男式白色橡皮底布鞋的鞋尖。被观看完全不会影响他,因为他在击球时并不关心任何个人荣誉。一个声音说:
“我说……”他继续看着他的球。
“抱歉影响了你击球,”这个声音说,“但是……”
提金斯彻底丢下球杆,挺直了背。一个脸上凝固着怒容的、美丽的年轻女性正专注地盯着他看。她穿着短裙,轻轻喘着气。
“我说,”她说,“过去看看,不要让他们伤了格尔蒂。我把她搞丢了……”她指着沙丘后面,说道,“看起来那边有几个讨厌的家伙。”
她好似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女孩,除了皱起的眉毛。她眼睛很蓝,白色帆布帽下的头发发色明显很浅。她穿一件棉质条纹衬衫,但那条浅黄褐色的毛呢裙子穿得很得体。
提金斯说:“你刚才在示威抗议。”
她说:“当然是的,而且你当然会反对我们的原则,但你不会容许一个女孩被人粗暴地对待吧,不要等着告诉我,我知道的……”
有噪音。桑德巴奇在五十码外的矮花园墙那里狂叫着,就像一只狗:“嘿!嘿!嘿!嘿!”他还一边打着手势。他的球童把自己跟高尔夫球包缠在了一起,正尝试着爬过那堵墙。在一个高高的沙丘顶上站着那个警察:他像架风车一样挥舞着手臂,大声呼喊。慢慢从他旁边和后面爬上来的是将军、麦克马斯特和他们的两个球童。再远些,殿后的是沃特豪斯先生、两个球伴和他们的三个球童。大臣正挥舞着他的发球杆,大声叫着。他们都在叫喊着。
“一次寻常的抓老鼠游戏。”女孩说。她一边数着,说,“十一个人,还有两个球童!”她表现出满意的神情,“我远远地超过了他们,除了那两个浑蛋。他们跑不动,可格尔蒂也跑不动……”
她急急地说:“跟过来!你不能把格尔蒂留给那些浑蛋!他们喝醉了。”
提金斯说:“抄小路过去。我会照看格尔蒂的。”他拎起了他的球包。
“不,我跟你一起去。”女孩说。
提金斯回答说:“哦,但你不会想进局子去的。走开点!”
她说:“胡说。我遇上过比这更糟的情况,做了九个月的女仆……跟过来!”
提金斯开始跑起来——更像是犀牛看到了紫色。他被狠狠地刺激了,因为他被一声尖细、低低的惊叫刺中了。女孩在他身边跑着。
“你……能……跑!”她喘着气,“一下子来劲了。”
以尖叫反抗暴力在当时的英格兰还是一件很稀有的事情。提金斯从来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虽然他只是注意到乡下的广阔,那叫声还是让他极为不高兴。那个警察,他的纽扣让他显得很招眼,正沿着对角线小心翼翼地从圆锥形的沙丘往下跑。头戴银色警盔、穿戴整齐的城里警察跑到这样空旷的地方让人觉得怪怪的。空气那么清澈、干净,提金斯感觉好像是在一个明亮的博物馆里看标本。
注释:
[1]果岭是高尔夫球术语,指球洞所在的草坪,为英文green的音译。
[2]磅达,作用在重达一磅的物体上一秒,产生每秒一英尺的速度所需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