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金斯被麦克马斯特推开门的轻微咯吱声猛地吓了一跳,他穿着吸烟服[1]坐着,全神贯注地在一个阁楼卧室那样的房间里玩纸牌接龙。房间倾斜的屋顶由黑色橡木横梁支撑,横梁把刷着奶油色专利涂料的墙壁切成正方形。房间里有一个四柱床,黑色橡木角柜,铺得非常不规则的抛光橡木地板上有许多蒲草地毯。提金斯非常讨厌这些被挖出来又打了蜡的历史残留物品,坐在房间正中并不结实的纸牌桌边,旁边是一个射着白光的电灯,在这种环境里显得亮得不合时宜。这是那些翻新过的老式林间小屋之一,那个时候正时兴把它们改作旅馆。麦克马斯特,正追寻旧时光的灵感,想要住在这里。提金斯,宁可去住舒服的现代旅馆,不仅不那么做作,还更便宜,但由于不想干扰朋友的文化方式,他还是接受了这个住处。习惯了他所谓的阴郁、杂乱的约克郡庄园那种成熟和老旧,他讨厌待在到处收集来的、可怜巴巴的东一片西一片的物件里面,这也让他觉得,他说,很荒唐,好像他试着在化装舞会表现得很正经一样。麦克马斯特则会带着满意和严肃的态度,把指尖从一件颜色略深的家具的斜面上掠过,根据情况指出这是“齐本德尔式”[2],或者“雅各宾时代的橡木”。他似乎也从这么多年来他摸过的古董家具中获得了一种额外的严肃和慎重的做派。但提金斯会声称只要斜着眼睛看看就能看出这个令人讨厌的东西是假的,如果拿给专业家具古董商鉴定的话,提金斯多半是对的,而麦克马斯特,轻声叹着气,准备在鉴赏这条艰难的道路上走得更远。最终,通过勤勉认真的学习,他的水平已经非常高,萨默塞特府[3]有时都会找他去鉴定遗产——一个非常尊贵又十分有利可图的职业。
提金斯像一个被吓了一跳又很不乐意被人看见的人那样,言辞激烈地骂了一句。
麦克马斯特——穿着晚礼服的他显得个子尤其小!——说:
“真对不起,老哥们儿,我知道你多么不喜欢被打扰。但是将军气坏了。”
提金斯僵直着站起身来,走向一个十八世纪黄檀木的折叠式盥洗台,从上面拿起一杯已经没气了的威士忌苏打水,吞了很大一口。他不确定地环顾四周,看到一本放在一个“齐本德尔”写字柜上的笔记本,很快地拿笔算了算,不时抬头看看他朋友。
麦克马斯特又说了一遍“真对不起,老哥们儿。我一定打断了你高难度的运算。”
提金斯说:“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我就是很高兴你来了。你刚才在说什么?”
麦克马斯特重复道:“我说,将军现在气坏了,还好你没来吃晚饭。”
提金斯说:“他没有……他没有生气。那些女人没有在他面前出现他都要高兴死了。”
麦克马斯特说:“他说他让警察全国上下搜捕她们,还说你最好明天一早坐头班车走。”
提金斯说:“我不会的。我不能。我得在这里等西尔维娅的电报。”
麦克马斯特呻吟道:“哦,亲爱的!哦,亲爱的!”然后他带着希望说,“但是我们可以让电报转发到海斯去。”
提金斯语气强硬地说:“我告诉你,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告诉你,我已经把警察和内阁大臣那个难对付的蠢猪处理好了。我把那个警察的老婆的金丝雀的腿给接上了。坐下来好好说。警察不会碰我们这种身份的人。”
麦克马斯特说:“我不相信你明白现在大家的感受……”
“我当然理解,在桑德巴奇那样的人里面,”提金斯说,“坐下来我告诉你……喝点威士忌……”他给他自己又倒了一整杯,拿着它,跌进一个高度太低、有点发红的扶手椅上,椅子配了印花棉布的椅套。在他的体重之下,椅子凹陷得很厉害,他的礼服衬衫前襟鼓向了下巴。
麦克马斯特说:“你怎么了?”提金斯的眼睛带着血丝。
“我告诉你,”提金斯说,“我在等西尔维娅的电报。”
麦克马斯特说:“哦!”然后说,“今晚不会来的,快要一点了。”
“可以的,”提金斯说,“我跟邮差说好了——一路到城里!它可能不会来,因为西尔维娅不拖到最后一秒是不会寄的,为了让我不好过。不管怎样,我在等西尔维娅的电报,这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麦克马斯特说:“那个女人是最残酷的野兽……”
“你也许该,”提金斯打断说,“记得你在说我的妻子。”
“我不明白,”麦克马斯特说,“谁能说到西尔维娅而不……”
“这里的界线非常容易画定,”提金斯说,“你可以提及一位女士的举止,如果你对她的行为有所了解,并被问起的话,但绝对不能评价。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你连这位女士的举止都不清楚,所以你还是管好你的舌头吧。”他坐着目光直直地看向前方。
麦克马斯特从心底叹了一口气。他问他自己这是不是十六个小时的等待对他朋友造成的影响,还有,剩下的时间该怎么办?
提金斯说:“再喝两杯威士忌,我可以讲关于西尔维娅的事情。让咱们先把你的不安解释清楚……那个漂亮女孩叫温诺普:瓦伦汀·温诺普。”
“这是那个教授的姓氏。”麦克马斯特说。
“她是温诺普教授的女儿,”提金斯说,“她也是那个小说家的女儿。”
麦克马斯特插了一句:“但是……”
“教授死后一年她靠做女佣养活自己,”提金斯说。“现在她是她妈妈的女仆,那个小说家的,住在一个不太贵的小屋里。不难想象,这两段经历让她想要改善她们女性的境况。”
麦克马斯特再次插了进来:“但是……”
“在我给警察老婆的金丝雀腿上夹板的时候,从那个警察那里得到的消息。”
麦克马斯特说:“被你打翻的那个警察?”他的眼睛表现出不理智的惊奇。他加了一句:“那他认识温……呃……温诺普小姐!”
“你可能没想到萨塞克斯的警察有那么聪明,”提金斯说,“那样你就错了。费恩警员聪明到可以认得好几年一直负责警察局的妻子和孩子的年度茶会和运动会的年轻女士。他说温诺普小姐是东萨塞克斯的四分之一英里、半英里、跳高、跳远和举重比赛的纪录保持者。这可以解释为什么她轻而易举就跳过了那个水沟……当我告诉那个正直、简单的人放那个女孩走的时候,他简直高兴极了。他不知道,他说,他怎么有脸执行对温诺普小姐的逮捕令。另外一个女孩——那个尖叫的——他不认识,可能是个伦敦人。”
麦克马斯特说:“你叫那个警察……”
“我给他带去,”提金斯说,“尊敬的史蒂芬·芬威克·沃特豪斯大臣的称赞之辞,还说如果他每天早上就这些女士的行为给他的督察递一份‘没法干’的报告,我会很感激他的。我也给了他一张崭新的五英镑纸币——从内阁大臣那里拿来的——我自己还给了他几个一英镑的硬币和一条新裤子的钱。所以,他现在是萨塞克斯最开心的警员。一个很不错的家伙,他告诉我如何分辨公水獭和怀孕的母水獭留下的足迹……不过,你不会对这个有兴趣的。”
他再次开口说:“别一副令人难以形容的傻样。我告诉你我跟那个难搞的蠢猪一起吃饭的……不,吃了他一顿饭以后,我不应该再叫他蠢猪了。而且,他是个很不错的家伙……”
“你没告诉我你跟沃特豪斯先生吃饭,”麦克马斯特说,“我希望你记得,除了别的以外,他还是长期债务协会的主席,掌管着统计局和我们的生死。”
“你不会觉得,”提金斯问,“你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跟大人物吃过饭的人吧!我想跟他谈谈……关于他们那群该死的人叫我伪造的数据。我想让他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你没真这么干吧!”麦克马斯特带着恐慌的表情说,“而且,他们没叫你伪造数据,他们只是让你在现有数据的基础上做。”
“不管怎样,”提金斯说,“我好好告诉了他我的意见。我告诉他,按三个便士算,这绝对会让这个国家——当然还有作为政客的他自己!——赔个精光。”
麦克马斯特吐出一句深沉的“老天爷!”然后说:“但是你就不记得你是一个政府雇员吗。他可以……”
“沃特豪斯先生,”提金斯说,“问我愿不愿意转职到他的秘书处去。我对他说:‘去死吧!’然后他又跟我在街上逛了两个小时……你打断我的时候我在按照四个半便士的基准算概率,我承诺在他星期一坐一点半的火车经过这里的时候把数据给他。”
麦克马斯特说:“你没有……但是老天有眼,你是全英格兰唯一能干这个的人了。”
“沃特豪斯先生也这么说,”提金斯评论道,“他说老英格比这么跟他说的。”
注释:
[1]这是一种宽松的便服,通常由丝绸或丝绒制成,供吸烟斗、雪茄时或者室内穿着。
[2]汤玛斯·齐本德尔(1718—1779),著名的英国家具工匠。齐本德尔式家具的风格,当时是设计界的主流。
[3]萨默塞特府是英国伦敦中部的一幢大型宫殿建筑,现存建筑兴建于十八世纪,其中曾经容纳多处英国政府机构、研究机构和大学等,伦敦古董协会也曾在此处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