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年轻姑娘,像只被追的老鼠一心想着逃窜,从绿色的小山丘后面绕了过来。“这是一位被骚扰的女性!”提金斯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因为刚从沙丘上滚了下来,她的黑裙子上沾满了灰尘;她穿着灰黑条纹的丝质衬衫,一条袖子被完全扯了下来,白色线头露了出来。从沙丘山肩过来的是那两个城里人,脸上带着胜利的潮红,气喘吁吁,他们的红色针织马甲像风箱一样上下起伏。黑头发的那一位眼神色眯眯的,看起来很下流,气势汹汹地高高挥舞着一块灰黑色的东西。他滑稽兮兮地叫着:
“把那婊子脱光!……呃……把那婊子脱个精光!”然后从小丘上跳了下来。他一头撞上了提金斯,提金斯用最大的嗓门吼道:
“你这头该下地狱的死猪。再敢动一动,我把你脑袋敲下来!”
提金斯身后那个女孩说:“过来,格尔蒂……只要到那就够了!”
一个喘着粗气的声音回答道:“我……不行……我的心脏……”
提金斯眼睛盯着那个城里人。他大大地张着嘴,眼睛怒瞪着!他心目中那个理所当然的所有的男人全都打心眼里想揍女人的世界好像彻底崩塌了。他喘着粗气,“啊?!啊?!”
身后又一声尖叫,比上一次的声音来源更远一点,这让提金斯感到极为疲倦。这些讨厌的女人到底为什么这么叫?他转过身去,把包和别的都挥到身后。警察猩红的脸像一只刚煮熟的龙虾,他吃力而毫无热情地追在那两个一路朝小沟小跑的女孩身后。他的一只手,也红扑扑的,伸得老长。他离提金斯只有一码不到。
提金斯已经精疲力竭,根本无力思考或是呐喊。他把球杆包从肩膀上滑下,然后像把旅行包丢进行李车一样整个丢到了警察奔跑的双腿下。这个人本来就没有任何动力,双手和膝盖着地,向前摔倒了。头盔盖住了他的眼睛,他似乎想了一想,然后把头盔摘下来,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坐在草地上。他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长长的唇鬓沾满了灰尘,显得很精明。他用带白色波点的洋红色手帕抹了抹眉毛。
提金斯向他走过去。
“我太笨了!”他说,“希望你没有受伤。”他从胸前口袋里拉出一个弧形的银酒壶。警察什么都没说,他的世界也充满了未知,他还为可以坐下来又不用自毁声誉而感到极大的高兴。他喃喃道:
“吓到了,一点点!谁都会的!”
这就算没他的事了,他低头仔细研究起酒壶的卡口瓶盖来。提金斯为他把瓶盖打开。两个女孩疲倦地小跑着,正在靠近小沟边。那个浅肤色的女孩一边跑着,一边试着调整同伴的帽子,原本用别针夹在头发后面的帽子垂挂在她肩膀上。
剩下的那群人非常慢地向前走着,形成一个慢慢靠拢的半圆。两个小球童奔跑着。但提金斯见他们查看过四周之后犹豫一下,停了下来。飘进提金斯耳朵里的是这些话:
“停下,你们这些小魔鬼,她会把你们的脑袋敲下来的。”
尊贵的沃特豪斯部长一定是在哪儿找到了个令人敬佩的发音训练师。那个灰黑色穿着的女孩在横跨小沟的木板上哆嗦着努力保持平衡,另外一个一跃就跳了过去:腾在空中——双脚落地,非常干练。然后,当另外那个女孩一从木板上下来,她就双膝跪在木板前,把木板向自己的方向拖,另外那个女孩在广阔的高沼地上跑远了。
那个女孩把木板丢在草地上,然后抬头看着那些在路边站成一排的男人和孩子。她用一种尖厉的声音,像一只小公鸡那样,叫起来:
“十七个人对两个!男人一贯都这样以多欺少!你们必须得从堪伯铁路桥那里绕一圈,到那个时候我们已经到福克斯通了。我们可是有自行车的!”她正准备走的时候,检寻了一下,找出提金斯,对他喊道:“抱歉我这么说。因为你们中的有些人并不想抓我们。但是有些人想。而且你们的确是十七个人对两个。”她又对着沃特豪斯先生嚷:
“你为什么不让女人投票?”她说,“如果你不让的话,你会发现这会大幅影响对你来说不可或缺的高尔夫运动的。这样的话我们国家的健康怎么办?”
沃特豪斯先生说:“如果你过来安静地讨论……”
她说:“哦,你骗谁呢!”转身走了。站成一排的男人们看着她的背影在平原的远处消失了。没有一个人想冒险跳过去:小沟里有九英尺深的淤泥。她说得很对,移开了那块木板以后,如果还想追那两个女孩,他们得绕几英里的远路。这次突袭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沃特豪斯先生说那个女孩很了不起,其他人认为她就是很普通。桑德巴奇先生,刚刚停下他“嘿!”的嚷嚷声,想知道他们准备怎么抓住那两个女人,但沃特豪斯先生说:“哦,别想了,桑迪。”然后走开了。
桑德巴奇先生拒绝继续和提金斯的比赛。他说提金斯是那种会毁灭英格兰的家伙。他说他正儿八经地考虑要下一纸授权令来逮捕提金斯——因为他妨碍了司法。提金斯指出桑德巴奇并不是地方执法官,所以他不能这么做。桑德巴奇走开了,一瘸一拐地,然后和那两个走得有点远了的城里人气愤地吵了起来。他说他们是那种要毁灭英格兰的家伙。他们像羊一样咩咩直叫……
提金斯在球道上慢慢地逛着,找到他的球,小心地打了出去,然后发现球的右偏程度比想的要少了几英尺。他又试了一次,获得了相同的结果。他把观察结果列在了笔记本上。他闲逛回俱乐部小屋去。他感到很满足。
他四个月来第一次感到很满足。他的脉搏沉稳地跳动,太阳的热度将他全身包裹,这似乎对他非常有益。在那个更老更大的沙丘的侧面,他观察到了一小片草本植物,和一些小小的带香氛的紫色植物混种在一起。那些一直在细细咀嚼的羊像要保护这些植物一样小口吃着。他闲逛着,很满足,绕过沙丘,走到小小的、满是泥沙的港口。思考了一会儿水边满是淤泥的斜坡上波浪的弧线,他和一个芬兰人进行了一段很长的谈话,主要是用手势。这个芬兰人吊在一艘船边。浇过焦油沥青、以树桩做成桅杆、有些受损的小船上有一个张开的、裂成碎片的洞口,本来锚应该放在这里。船是从阿尔汉格尔[1]来,可以载重几百吨,用大概九十英镑的软木想方设法拼凑成的,然后就投入到木材贸易,生死由天。在她旁边的是一艘新渔船,结结实实,黄铜部件闪着光,刚刚在这儿替洛斯托夫特[2]的捕鱼船队造好的。根据从正在给船上最后一道漆的人那里听说的价钱,提金斯判断,这艘船的价钱可以造三艘阿尔汉格尔的木材船,但阿尔汉格尔的船每小时每吨挣的是这艘的两倍。
他的脑子在他身体健康的时候是这么运作的:它到处拾得一些分门别类、精确的信息,当得到足够多信息后,它就将信息分类。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目的,只是因为获得知识很愉快,那种感觉像是拥有了某种力量,好像保留了一些他人意想不到的东西……他度过了一个漫长、安静、心不在焉的午后。
在起居室里,他在一堆储物柜、旧外套和架在精制的木架上的石质洗手池中间找到了将军。将军背倚着这一排东西。
“你别太他妈过分了!”他叫道。
提金斯说:“麦克马斯特在哪里?”
将军说他把麦克马斯特和桑德巴奇送上了马车。麦克马斯特去蒙特比之前得打扮一下。他又重复了一句:“太他妈过分了!”
“因为我绊倒了那个警察?”提金斯问,“他喜欢这样。”
将军说:“绊倒警察……我没看见那个。”
“他也不想追那些女孩,”提金斯说,“你可以看出来——哦,他巴不得不去呢。”
“我一点都不想知道这事,”将军说,“保罗·桑德巴奇会给我灌一耳朵的。给那个警察一英镑,别再说这事了。我是地方执法官。”
“那我干了什么?”提金斯说,“我帮助那些女孩逃跑了。你不想抓他们,沃特豪斯不想,警察也不想。除了那头死猪,谁也不想。那有什么问题呢?
“滚你的!”将军说,“你不记得你是个年轻的已婚男人了吗?”
出于对将军非同凡响的年龄和成就的尊重,提金斯停下了笑声。
“如果你真的是认真的,先生,”他说,“我一直记得很清楚。我不认为你在暗示我的行为缺少对西尔维娅的尊重。”
将军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而且我他妈的很担心。我很……去他的,我是你父亲最老的朋友。”在透过积沙的磨砂玻璃窗洒下的光线下,将军看起来真的很劳累、很伤感。他说:“那个小姑娘……是你的朋友吗?你跟她说好了的?”
提金斯说:“会不会好一点,先生,如果你把心里想的说出来?……”
老将军脸稍微有些红了。
“我不想,”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家伙……我只想,我亲爱的孩子,暗示一下……”
提金斯稍微有点生硬地说:“我宁可你直接说,先生……我知道你是我父亲最老的朋友。”
“那么,”将军脱口而出,“那个在帕尔马尔和你一起闲逛的小姑娘是谁?在军旗敬礼分列式的最后一天那个?……我自己没有看到她。是同一个人吗?保罗说她看起来像个厨娘。”
提金斯尽量挺直身板,显得更生硬了。
“事实上,她是一个作家的秘书。”提金斯说,“我觉得我有权利选择怎么走路,跟谁走路。而且没人有权利质问这个……我并不是说你,先生,但其他人没有权利。”
将军困惑地说:“是你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们都说你很聪明……”
提金斯说:“你可能根深蒂固地不信任才智……这是自然的,但你也可以对我公正一点。我向你保证,没有发生任何损害名誉的事情。”
将军打断说:“如果你是个蠢笨的下级军官,告诉我你带着你妈的新厨子进城看看皮卡迪利地铁,我倒是会相信你……可即便是那样,也没有年轻的下级军官会做这样讨厌、该死、蠢到家了的事!保罗说你在她旁边走路的样子像光荣的国王!从干草市场[3]的人群里穿过,这世界上这么多地方,你去哪里不行,非要去那里!”
“我很感激桑德巴奇的称赞……”提金斯说。他又想了想,然后他说:
“我本来想带那个年轻姑娘……我本来打算从她干草市场下面的办公室带她出去吃午饭的……让她别再缠着我朋友了。这是,当然,这事你我知道就行了。”
说这话他很不情愿,因为他不想让人对麦克马斯特的品位有所猜疑,因为那个年轻女人怎么都不适合被人看见和一个非常小心谨慎的政府职员走在一起。但他一句影射麦克马斯特的话都没有说,而且他有别的朋友。
将军呛住了。
“天哪,”他说,“你把我当什么了?”他又重复了一遍,好像被震惊了。“如果,”他说,“我的参谋副官——我知道的最傻的白痴——给我说这么一个蠢到家了的谎,我明天就降他的职。”他继续忠告说:“浑蛋,士兵的首要职责是——这是所有英国人的首要职责——在被指控的时候圆一个好谎。但是这么一个谎……”
他上气不接下气,停了停,又继续说:
“该死,我跟我祖母说过这样的谎,我的祖父也跟他祖父说过这样的谎。他们还说你聪明绝顶!……”他停了一停,又责备道:“还是你觉得我已经老得差不多了?”
提金斯说:“我知道,先生,你是英国陆军最聪明的少将。我把根据我刚才所说的话作出结论的权利交给你……”他已把最准确的事实都说了出来,不被信任他也不感到难过。
将军说:“那我就当你跟我说了个谎,而且意思是让我知道这是个谎。这还算合适。我理解为你不想真正把这个女人卷进来。但你看,克里斯,”他的声音低沉而严肃,“如果那个女人搅进你和西尔维娅之间的话——这会毁了你的家庭。该死,这就是会有的下场!——那个小小的温诺普小姐……”
“她的名字是茱莉亚·门德尔斯坦。”提金斯说。
将军说:“是啊!是啊!当然!……但如果是这个温诺普小姑娘,如果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放她回去……放她回去,你以前可是个好孩子!这对母亲来说太难受了……”
提金斯说:“将军!我跟你保证……”
注释:
[1]俄罗斯港口城市。
[2]英国东南部港口城市。
[3]两个世纪以来,伦敦的干草市场一直是时髦人士常常出入的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