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说:“我没有问你任何问题,孩子,我是在说话。你告诉了我你想说的那个故事,我会替你把这个故事告诉别人的!但那个小姑娘……她曾经是!……那么规规矩矩的。我敢说,你了解得比我多。当然,跟那些疯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可能知道她们身上发生了什么。人们说她们都是妓女……请你原谅,如果你喜欢那个女孩……”
“温诺普小姐,”提金斯说,“是那个抗议的女孩吗?”
“桑德巴奇说的,”将军继续说,“从他站的地方,他没法看出这个女孩和干草市场的是不是同一个人。但他认为是的……他很确定。”
“因为他跟你的姐姐结婚了,”提金斯说,“谁都不能质疑他在女人方面的品位。”
“我再说一次,我没有在问问题。”将军说,“但是我要再说一次:放她回去。她父亲是你父亲的好朋友,或者你父亲非常敬仰他。他们说他是整个党最聪明的人。”
“我当然知道温诺普教授是谁,”提金斯说,“关于他,你已经不能告诉我什么我还不知道的了。”
“我不敢说。”将军干巴巴地说,“那你应该知道,他死的时候一毛钱都没有留下,那混账自由派政府又不愿意把他妻子和孩子放在政府年金名单上,因为他曾经给托利派报纸写过几次稿。你知道那个母亲现在肩上的担子很重,刚刚才缓过一口气来。如果她这算是缓过来了的话。我知道科罗汀把从保罗园丁那儿讨的桃子都送给了她们。”
提金斯刚准备说温诺普夫人,那个母亲,写出了十八世纪以来唯一值得读的小说……但将军继续说:
“听着,孩子……如果你没了女人就活不了的话……我本来以为有西尔维娅就够好了。但我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我没指望你做个圣人。我在帝国剧院的走廊[1]上听一个女人说,是她们这样的人拯救了这个国家那些高尚女人的性命和脸面。我敢说她是对的。但去找个可以安排在烟草店里的女孩,在后面的起居室里对她求爱,而不是干草市场……老天知道,你负担不起的。这是你的私事。你看起来已经不管不顾了。根据西尔维娅对科罗汀透露的……”
“我不相信,”提金斯说,“西尔维娅会对科罗汀夫人说什么……她太正直了。”
“我没说她‘说’了,”将军嚷嚷道,“我特意说是‘透露’,而且我可能都不该说这么多,但是你知道女人在搜寻蛛丝马迹方面多厉害。科罗汀比我认识的所有女人都行。”
“而且,当然,她还有桑德巴奇帮忙。”提金斯说。
“哦,那家伙比所有女人还要厉害得多。”将军嚷嚷道。
“那这整件事情要算到谁头上?”提金斯问。
“哦,算了吧。”将军说,“我没那么爱探听是非。我只是想跟科罗汀说一个比较可信的故事,或者都不用可信,一个明显的谎言也行,只要显示你不是在公然挑衅社会底线就行了——比如在干草市场和那个小温诺普散步,而你妻子因为她离你而去,这就是公然的挑衅。”
“这些加起来是什么意思?”提金斯耐着性子说,“西尔维娅‘透露’是什么意思?”
“只是说,”将军回答道,“你——还有你的观点——不道德。当然,他们经常让我觉得很困惑。再说,当然,如果你的观点跟其他人的不一样,又非要告诉别人,其他人自然会怀疑你不道德。这就是为什么保罗·桑德巴奇跑来怀疑你了!……而且你又很浪费……哦,该死……永远都是双座马车、计程车、电报……你知道,我的孩子,现在不同于你父亲和我刚结婚那会儿了。我们曾经说,作为一个小儿子,一年五百就够你花了……现在,还有这个女孩……”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焦虑的害羞和痛苦……“这可能还没在你身上发生过……但是,当然,西尔维娅也有自己的收入……而且,你没发现吗……如果你跑得比警官还快,又……简单说,如果你把西尔维娅的钱花在别的女孩身上,这就是人们受不了的地方。”他又很快地加了一句,“我一定会说赛特斯维特夫人,无论顺境还是逆境,都会站在你这边的。无论顺境还是逆境!科罗汀给她写信了。可你知道,女人有个帅气、总是对她们很礼貌的女婿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但我得告诉你,要不是你的岳母,几个月前科罗汀就把你从她的访客簿里划掉了。在其他人的访客簿里,你也可能被划掉……”
提金斯说:“谢谢。我觉得我们说到这里差不多了。给我几分钟想想你刚才所说的……”
“我去洗洗手,换下外套。”将军一副得到解脱的样子说道。
在两分钟结束的时候,提金斯说:“不,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需要说了。”
将军热情地叫起来:“这才是我的好小子!开诚布公的承认仅次于改正……还有……试着对你的上级再礼貌一点……该死,他们都说你绝顶聪明。不过,感谢上帝,你不在我的手下……虽然我相信你是个好小子。但你是那种会让整个师都骚动起来的家伙。一个典型的……名字叫什么?一个典型的德雷福斯[2]!”
“你认为德雷福斯有罪吗?”提金斯问。
“见鬼,”将军说,“他比有罪还糟糕——是那种你没办法相信,又没办法证明相反情况的人。世界的诅咒……”
提金斯说:“啊。”
“嗯,”将军说,“他们是使社会动荡的一群家伙。你不知道情况。你没办法判断。他们让你感到不舒服……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家伙!我相信,他现在已经是个陆军准将了……”他把手臂环绕在提金斯的肩膀上。
“得啦,得啦,我亲爱的孩子,”他说,“过来喝一杯黑刺李杜松子酒。这是对一切烦人问题的最真实的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提金斯才有机会想想他自己的问题。带他们回去的车在绕过沼泽的路上慢悠悠地跑得很威风,就在这座老城一处风景好得诡异的金字塔形建筑后面。提金斯只好听着将军说,如果他等到星期一再来高尔夫俱乐部就更好了。他可以带麦克马斯特去打几场好比赛。麦克马斯特现在是一个很好、很可靠的家伙。很可惜,提金斯没有他那么可靠!
那两个城里人在高尔夫球道上靠近将军,破口大骂提金斯,他们抗议被当面叫成该死的蠢猪。他们准备去找警察。将军说他自己已经跟他们说了,慢慢地、清楚地,说他们的确是该死的蠢猪,而且他们星期一以后再也不会拿到这家俱乐部的入场券。但到了星期一,很明显,他们还是有权利进来了,俱乐部也不想把事情搞大。同样,桑德巴奇对提金斯也是怒气冲天。
提金斯说,错的是这个允许像桑德巴奇这种社交上令人讨厌的家伙进入绅士俱乐部的时代。一个人的举止本来无可挑剔,结果一个那样肮脏的小乞丐跑来龌龊地捕风捉影,然后又咩咩叫着四处宣扬。他加了一句说,他知道桑德巴奇是将军的姐夫,但他忍不住。这是事实……将军说:“我知道,我的孩子,我知道……”但是人得适应他看到的社会。科罗汀得有人照顾,桑德巴奇是个好丈夫,关心人,清醒,而且政治上右倾。他稍微有点放荡,但你不能指望他十全十美吧!科罗汀也尽量用她那边的影响——那可不是一点点,女人们都太厉害了!——给他找了个土耳其的外交工作,让他不要整天跟克伦多尔夫人搞在一起!克伦多尔夫人是小镇反对妇女参政权的领头人物。这让桑德巴奇对提金斯的态度尤其差。他这样跟提金斯解释,提金斯可能会理解一些。
提金斯直到那时都很骄傲自己可以迅速研究一个问题,然后将其抛到脑后。他几乎没听将军讲话。针对他的指责非常荒谬,但他通常都可以将之忽略,而且他想象,如果他对此不加置评,他也就不会再听见别人说他什么。如果在俱乐部和其他场合,人们谈论关于他的令人不愉快的谣言,他宁可自己被人说成是放荡子,也不愿意妻子被说成是荡妇。这是正常的、男性的虚荣,一位英国绅士的偏好!如果西尔维娅的行为无可指摘,他自己也是如此,就像当时一样——在所有这些事情里,他都知道自己做得无可指摘!——他一定会为自己辩护,至少,在将军面前会是如此。但他特意没有更有力地为自己辩护。因为他想象中,如果他真的努力的话,他可以让将军相信他的。因为他真的行为端正!这不仅仅是虚荣的问题。他的孩子还在姐姐艾菲那里。对孩子来说,有个放荡的父亲比有个荡妇母亲要来得好!
将军正在喋喋不休地谈说一座低矮城堡有多坚固,城堡就像一堆国际象棋棋子一样,在左手边的远处、阳光下、平地上。他在说我们现在再也造不出那样的城堡了。提金斯说:
“你大错特错了,将军。亨利三世在一五四三年沿这条海岸建的所有城堡都只是偷工减料的典范。[3]这句话的意思是,他白白把钱砸在了它们上面……”
将军笑了起来,“你真是个屡教不改的家伙……如果有任何为人所知的、确定的事实……”
“但是过去看看那些破玩意,”提金斯说,“你会看到它们立面上使用的是潮水冲来的米黄色石灰岩,里面就只是碎石,各种垃圾。看这里!这是个已知的、确定的事实,不是吗,就像你的十八磅大炮[4]比法国七十五毫米口径野战炮要好一样。他们在议会里,在竞选集会上,在报纸上都这么说,公众也相信……但是你会让你那小破锡罐子——怎么说来着?一分钟发射四发?——尾巴上还有那些小弯钩缓冲后坐力——跟人家带压缩汽缸的七十五毫米口径野战炮比……”
将军僵直着靠在他的坐垫上。
“这不一样,”他说,“你这浑蛋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
“这没什么不一样,”提金斯说,“就是那帮觉得亨利八世建的房子是好房子的糨糊脑袋,让我们推着旧得简直没救了的野战炮和差到不行的弹药上战场。任何说我们能扛住法国人的战火一分钟的参谋你都该炒他鱿鱼。”
“嗯,不管怎样,”将军说,“我感谢上帝,你不在我手下,因为不用一个星期,你就能把我的后腿说没。你说的完全正确,民众……”
但提金斯没有在听。他在想一个桑德巴奇那样出身不好的家伙,背叛人与人之间应有的团结是很自然的。对一个科罗汀夫人那样没有孩子,但有一个臭名昭著的、极端不忠诚的丈夫的女人来说,相信其他女人的丈夫对她们不忠也是理所当然的!
将军说:“法国野战炮的事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提金斯说:“从你那里,三个星期以前!”
还有其他那些丈夫偷腥的交际花……她们一定要尽其所能贬低和驱逐一个男人。她们会把他从访客簿里划掉!让她们去吧,配给不忠的太监的不孕妓女们!……突然想到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孩子的父亲,他哀叹了起来。
“嗯,我刚又说错了什么?”将军问道,“当然,你不会坚持说野鸡真的吃甜菜吧……”
提金斯用以下的话证明了他的清醒:
“不是,我一想起大法官就忍不住哀叹。这个理由你觉得够充分了,对吧?”但是他心里还是一阵难受。他没能把自己刚才那令人不愉快的想法隔离开来,再加上一挂锁。不如说,他是在用这句话给自己找借口。
在另一个旅馆的飘窗里他瞥到了沃特豪斯先生,他正在看着高沼那边的景色。这个伟大的人向他致意,然后他走了进去。沃特豪斯急切希望提金斯——他认为提金斯是个讲道理的人——会想办法阻止任何抓捕那两个女孩的行动。他自己在这件事上不能做什么,但只要那些疯婆子不会因为那天下午的突袭被通缉,送出去一张五英镑纸币,提升个把警察之类还是可以的。
这事并不困难。但这位显赫人士待在俱乐部的客厅的时候,在俱乐部的酒吧里,市长、书记官、当地警长、医生和律师都在一起喝酒。当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这位显赫人士本人走进了酒吧,点杯喝的,用他和蔼可亲的态度好好让大家高兴一下……
提金斯他自己,跟大臣吃饭,因为他想和他讨论一下《劳工资助法案》,并不觉得他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并不很蠢,只有在展示幽默感的时候才有点促狭,明显有些疲惫,但几杯威士忌下肚就活跃了起来,绝对还没有富贵人物的做派。他像个十四岁男孩一样爱吃苹果派和奶油。而且,即使对于他当时震撼了整个国家政治根基的著名法案,一旦你接受了这个法案从根本上不适合英国工薪阶层的性情和需求的看法,你就会发现沃特豪斯先生并不愿意不诚实。他带着感激接受了提金斯在精算计划方面的几项修改意见……喝着波特酒,他们在两项基本立法原则上达成了共识:每位工人每年至少要有四百英镑的收入,每一个不愿意出这么多钱的混账制造商都该被吊死。看来,这是提金斯心目中最高的托利派理想,就像左派心目中极左派的极端激进主义一样……
提金斯并不恨任何人,在这个头脑简单、讨人喜欢的、中学生一样的家伙面前,不禁想,为什么这些个体存在几乎都是很讨人喜欢的人类,一旦聚在一起就变得如此丑陋。你如果挑出一打人来,单看他们个人的话,无论如何都不算讨厌或者无聊,因为每个人都可以传授你一些他们专业上的细节知识;一旦你把他们组成一个俱乐部或者一个政府,马上就有了压迫、失误、谣言、诽谤、谎言、腐败、邪恶,人类社会就变成了恶狼、老虎、臭鼬和满身虱子的类人猿的集合。他记得某个俄国人说过:“猫和猴子,猴子和猫,这就是全人类。[5]”
剩下的整晚,提金斯和沃特豪斯先生都在一起。
当提金斯和警察说话的时候,大臣坐在小屋门口的台阶上,抽着便宜的卷烟。当提金斯上床睡觉的时候,沃特豪斯先生坚持让他向温诺普小姐致以亲切的问候,叫她挑一个下午,到下议院他的私人办公室讨论女性普选权。沃特豪斯断然拒绝相信提金斯并没有和温诺普小姐策划这次突袭。他认为这次计划太精妙了,不是一个女人能策划出来的,他也说提金斯是个幸运的家伙,因为她是个棒极了的姑娘。
回到他橼板下的房间里,提金斯还是陷入了真正的焦虑。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断地在房间踱来踱去,因为无法摆脱自己的思绪,他丢开单人牌戏,专心致志地、严肃地考虑他和西尔维娅的生活状况。如果可以,他希望阻止这些丑闻。他希望他们的支出不要超过他的收入,他希望避免他的孩子受到母亲影响。这些都是明确但艰难的事情……他的半个脑袋已经陷在重新安排计划事宜里了,桌上的牌面大好,他把王后和国王放在一起,这样,这些牌就再也不会循环出现了。
这种状况下,麦克马斯特突然的闯入在生理上给了他一记狠狠的冲击。他差点呕吐。他的大脑缠在了一起,整个房间都好像坍塌了一样。他在麦克马斯特瞪大的双眼前喝了一大口威士忌,但就算这样他也没法开口说话,他倒在床上,隐隐约约注意到他朋友试图松开他的衣服。他知道,他的意识已经被思考的重压带得太远,以至于他已经被无意识控制了,在当时,他的身体和头脑都已经不听使唤了。
注释:
[1]伦敦帝国剧院二楼的走廊是著名的高级妓女出没的地方。
[2]阿尔弗雷德·德雷福斯是德雷福斯事件的主人公。这是十九世纪末发生在法国的一起政治事件,一名法国犹太裔军官被误判为叛国,法国社会因此出现严重的冲突和争议。此后经过重审以及政治环境的变化,此事件终于在一九〇六年七月十二日获得平反,德雷福斯也成为国家的英雄。
[3]In 1543 jactat castra Delis, Sandgatto, Reia, Hastingas Henricus Rex,拉丁文。
[4]英帝国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使用的标准大炮,口径八十四毫米。十八磅指的是炮弹的重量。
[5]福特此处的出处有误,这句话出自美国作家亨利·詹姆斯在一八七三年所著的《未来的圣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