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郑途在台下的时候,和管冲闲聊了几句。
他指着铺子里的常氏问道:“阿冲,以往这女人也是这个样子?”
“是的。”
“家里不是我说的算?”
“大官人,您家里大多是夫人说的算。”
“那我呢?我就这么看着?”
“没办法,常家兄弟厉害啊,咱斗不过他们。”
“所以我郑途是个怕老婆的人?是个吃干饭的?”
聊过之后,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个时代,女子的地位远没有男子地位高,男子在外可以狭妓,可以做生意,可以考取功名,对外是一个家的门面,是顶梁柱,于内在家中,自然是完全掌握话语权的人,除非女方家中势大,男子自愿入赘到女方家中当个劳动力或者工具,否则丈夫的地位是比妻子高的,远没有现在所宣传的男女平等之类,大抵上日常家中的开销都是男子去赚的。
烂泥沾在手上,指甲缝和手指间全沾满了,郑途甩了几下甩不掉,摇摇头,只能先擦擦,之后再去河边洗吧。
踱步到铺子前,郑途对百姓拱了拱手:“各位街坊邻居,你们先不要急着走,也不要急着骂,因为我来了。”
“郑大官人,肉钱虽然不多,可我们家中贫苦,这钱……”
郑途摇头摆手:“大家稍安勿躁。”他这才回头跟常氏、这个自己名义上的妻子说话:“夫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他这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观察常氏,正如同之前简单看到的,常氏很胖,腰身比得上两个男子的粗细,脸上收拾的很干净,擦着胭脂水粉之类的古代化妆品,汗出的很多,许多脂粉都脱了相,让郑途感觉不舒服的是女人的眼角向上挑,眼神像极了在阴影中盯住猎物的狈。
狼狈为奸的狈。
郑途进到铺子,站到铺子前的棚子下面,小心避开地上的泥水,棚子不大,干净的地方不多,常氏便站在了棚子里最干净的一处位置,手中的藤条在阳光下反射出油光,顶端更是光滑油亮。
想起那些做事战战兢兢的下人们,应该是在他们身上经常使用摩擦出来的。
“夫人,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常氏笑了笑,脸上的肥肉抖动了几下,刷刷刷的往下掉白沫子。她把那根用来教训伙计的藤条垂在蜕腿边假惺惺的微笑道:“官人,既然你在,这事情自然听你的,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掺和这种事。”
常氏说自己‘不方便’,可她之前的举动可没有‘不方便’的样子,一言一行,就差把“郑家我说的算”这句话放在脸上。
郑途瞧瞧棚外众人,又看看那块被自己砸上烂泥的店铺招牌,咳了咳嗓子,说道:“夫人说了,这件事情要我全权处理,那我就做主了。”
“他们说的,确实是实话,实不瞒夫人,你官人我差一点被打死,养了整整一个月的伤,那时候躺床上动不了啊,我整天就想,要这半只脚踏进阎罗殿的人又活过来,这是多大的福分。”
常氏仔细听着,脸上露出‘伤心’、‘忧虑’的表情,不时还用手帕擦擦眼角。
郑途继续说道:“既然是老天爷放我一条活路,我得做好事,一定要做点好事,不能咱们把钱挣了,就不顾这些相亲邻里了,对不对?”
“于是!这些肉,是我送出去的,大家也是给我郑某人这个面子,把肉领了,这权当是给我积德行善。”
郑途狠狠一拍案板,往上撸撸袖子:“夫人,你说,这钱咱们该不该要回来!”
铺里铺外一片安静,郑途歪着脑袋紧盯着常氏,铺子外面的人也等着常氏的回答,一时间,向来性格泼辣的常氏被股气氛压住,几个呼吸后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既然这肉是您送的,也是您的意思,那咱就不要了吧。”
“多谢夫人给咱这个面子。”郑途坐在案板上抱拳拱手,又扭过身,对铺子外的众人拱拱手:“大家都听着了?”
“听着听着,多谢大官人。”
“看来还是大官人心地良善,同情我们这些穷苦人家。”
铺外众人开心,铺子里的常氏手指捏的藤条一直打颤,她已是暗中半肚子的怒气。
白花花的肉居然送给穷人?
这是多年以来郑途第一次违背她的意思,而且是在公开场合公开反对,这让常氏察觉到一丝不妙。
以往那个窝窝囊囊,凡事唯自己是从的郑途哪去了?
棚子外,郑途客气几番后,旋即又回身对常氏说道:“正所谓善恶到头终有报,既然这是做善事,总不能就做这一次,要不然显得咱们心不诚啊,夫人,你说呢?”
他突然回身问话,问的常氏措手不及,常氏正在想事情,连问题也没听的清楚就下意识的点头答应:“嗯?啊!对,一切听官人的。”
郑途点点头:“既然夫人说了,那事情就这么定了,从今日开始,每个月的十五、三十,铺里都会摆上肉,数量不定,你们要的就自来割取。”
宣布完这个消息,郑途不管铺外满脸震惊如同天上掉馅饼的众人,又问常氏:“夫人,刚才我许给各位的事情,你觉得,这善事能不能做?”
常氏脸上笑容逐渐消失,五官紧紧皱在一起,如同一个被人揉捻成一团的纸团,但从她不断抽搐的嘴角和微微颤抖的身躯可以看出她现在正全力压制着心中的怒火。
“既然官人…定下的规矩,这事…自然做得。”
“哈哈哈,夫人高明。”
郑途笑着拍着大腿,见铺子外面人群气氛逐渐沸腾,有几人已经要离开去把这好事告知其他人,郑途急忙大声将其拦下:“那边几个汉子休走,郑途还有话说!”
“之前这肉铺没开张,是因为我身体原因,实在打理不过来,不过今日我做主,这铺子,关门了!”
此言一出,台下众人先是茫然,接着用仿佛看疯子一样的眼神看着郑途。
他们不理解,郑家肉铺在渭州城名声在外,生意日进斗金,连许多府上都指名要郑家的肉,怎么郑途居然要关门散伙?
“官人,你这是什么意思?”常氏不时深吸一口气,断断续续的总算是将话说完:“这郑家肉铺可是祖业,这么就关门了…怕是不太好吧?”
郑途笑了,拍拍手上的干掉的泥土,指那外面挂着的那块招牌:“祖业?哦,对了,这是我家的祖业,那应该听我的啊?什么时候要你这个女人插手?我告诉你,这铺子姓郑,是我郑家的产业,我想什么时候关门,它就什么时候关门。”
话尾,他又加上了一句:“夫人,你说呢?”
“我说你个死鬼!”
噼啪!!!
这是藤条被折断的声音,折断它的自然是藤条的主人、郑家的大娘子,常氏。
常氏已经怒到极点。
自始至终,常氏都认定了,这间铺子,这些铺子里的伙计,乃至整个郑家都是自己的,钱庄里的钱是自己一个子一个子存下的,郑家的生意也是自己扶持起来的,甚至郑途能成了‘镇关西’,名声在外也是自家兄弟的功劳!
郑途,除了是郑家的掌柜的,他还算什么?
一个猪狗不如的屠夫罢了!
她折了藤条,用手中仅剩的半截指着郑途:“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敢说这事你郑家的店铺,要不是有我的打理,这郑家铺子早就关门了,那里还有你今天的猖狂!”
“我告诉你,这间铺子是我常家在打理,你郑屠只是个杀猪的屠户!”
自始至终,郑途都在笑着,听着常氏犹如杀猪般的咆哮声,他笑的很开心,嘴角微微上挑,眉毛瞳孔眼角全都舒展开,笑的比刚才那些听到免费割肉的人还要开心几分。
笑着?
这时候他怎么会笑着?
这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
平时郑途一向由着常氏的脾气,就算心中有怒也都是忍着,怎么会笑的如此开心?
常氏骂的不过瘾,丢了藤条,扬起巴掌,气急败坏的狠狠对着郑途抽了过去!
天空中,有两片阴云从东方慢慢蔓延而至,轻飘飘,逐渐逼近了众人头顶上的那轮太阳,刚才那位说话的青年、打圆场的老者,以及张口谈论的众人都被施了定身术一般,直勾勾的看着常氏举起巴掌,抽向郑途。
这女人,怎敢对自家夫君出手?
郑途满脸如春风般的笑容瞬间消散,看着抽过来的巴掌,一股压抑了许久的火气于呼吸之间轰然爆开!
“好大胆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