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表面上的平静持续到了第三天。
第三天入夜,少殷睁开眼,从床铺翻起,无声无息潜行到西屋,屏息站了片刻,屋内是平静绵长的呼吸。
他松了口气,回到自己屋里从床底下拿了刀剑,翻身跳出窗,轻悄悄跃到房顶上。
隐园外有阵法,很少有人能闯进来。
他提着刀剑,隐在暗色一角,等。
唐疏云站在草木间的一角,听到刀刃相交的声音,隐秘的银色剑光划破深沉的穹幕,交缠的影子,跳跃着如同一尾尾的游鱼。
她后退两步,把瘦小的身体藏的更隐蔽了些,等待着最后的终结。
剑气锋锐的自下而上划过耳际,少殷想也不想的反手横剑格挡,大力冲撞下连退几步,忽的几乎一脚踩空,身形堪堪稳住,落下几片瓦宇,点点殷红附着其上。
剑气森然中黑衣蒙面男子迎身而上,几度近身擦过,两人身上不知添了几道剑痕。
男子剑招虽是平平,但胜在经验老辣,面对少年却有些轻视。少殷出手招招诡谲狠厉,凭的是以命相搏的架势,一时二人僵持,各自奈何不得。
破绽一时乍现!少殷一剑挑开男子兵刃,左手短刀横劈,火石之间男子避之不及,脸上面巾碎在剑气中飘落,男子飘身后退,嘴唇嗡动,疾声低喊道:
“定!”
血伴着声音一同喷出,少殷手中刀刃刺破男子胸前黑衣,却只感到身体一阵僵硬,再难寸进,男子趁势一掌拍出——
唐疏云微微低头,不日前所见少年倒飞间撞毁花木,于一片狼藉中长剑撑地单膝跪在她身前。
她看着那道背影,与记忆中大哥为她挡下暗器时的情景重叠,只是清瘦了些。
掌风震伤了经脉,内息一阵翻涌,鲜血涌到喉间,再难被强压下去,只得任由它顺着唇角溢出。少殷艰难抬手拭去唇边血渍,眼前阵阵昏黑过去,一双黑色绣红纹墨梅的鞋,慢慢走入他的视线。
男子看着他,也低低咳了几声,余光瞥见一旁瘦弱稚童睁大眼只当是吓傻了也没甚在意,随手轻飘飘一剑落下去,直刺她脖颈。
蝼蚁而已。
唐疏云侧身避过,剑气透体,一蓬鲜血从她肩头喷出,男子“咦”了一声,忽然面色一僵,脸色青青白白转换多次,一口紫黑色浓血喷出,七窍同时流出血来。
唐疏云抬手捂住肩头,沾了满手血色。
岭南唐家,最毒的,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而是她,唐疏云。
少殷趁势跃起,长剑直取咽喉,男子不遮不挡,锋锐剑刃从脖颈后穿出,鲜红的血沿着剑刃漫出,男子睁大了一双眼睛,眼珠竭力想向后望。
本以为是万无一失,谁知——
隐园西屋,女子两根纤细的手指摁于眉间,丝丝缕缕的红,缓缓爬上眉心指尖之下,妖异斐然。
“多谢你。”
少殷抽出长剑,掩唇闷咳几声,熟练的擦去掌心血迹,在黑衣男子身上翻了几下,翻出一枚青铜腰牌,腰牌上刻的,是个“沈”字。
唐疏云没接话,望了眼那枚令牌,道:
“我一直不明白,当时你为何救我。”
少殷把令牌收起,随口道,“你可以一直不知道。”
“我一直不喜欢接受旁人莫名其妙的善意,所以总觉得自己欠你的。”她道,“可如今看来,你根本不是帮我,你只是在帮你自己。”
少殷“哦”了一声,寻了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也许我不过是同情心一时泛滥。”
唐疏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眯着眼回想,道,“最初我躲在草垛里,你发现了我并未开口,如今想来,那时你该并不知道,他们要寻的,到底是我,还是你。”
“我被抓住时,你杀了那人,不是真心救我,只是想唐家这场内乱不那么早平静下来,毕竟,水至清则无鱼。”
“你就是那条漏网之鱼。”
她说的笃定,少殷偏着头看了她半晌,一笑,“是啊。”
说到底,他也不过是这一池浑水中的一条鱼,躲躲藏藏,惶惶不可终日。
可笑的是,唐家还有可恨可怨之人,他却连为何都不知道。
“所以你在利用我?”
“事实所见。”他道,仿佛恢复了些少年的朝气,“然后呢?”
唐疏云想了想,说道,“我的命很值钱的。”
“所以?”
她看着他,“值得你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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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对话传进耳中,沈清稚靠着墙,闭着眼,她已经很久很久不会再回想起曾经的事。
曾经这个词,太远了。
像一场梦一样。
卓边靖,慕容,沈淮砚……那些被镌刻进生命中的名字,以各种方式一一离去。
曾经这个词太美,也太痛。撑不下去的时候,她总会睁开眼,看看席地而坐的少年,这是她的骨血。唯一的,能够让她咬紧牙关,活下去的理由。
有时候想想,还是会觉得,为了一个人而活着,真是,蠢透了。
奈何她向来自负聪明,落得这步田地,也算是,咎由自取。
她背靠着墙壁,灵识四处延伸出去,闭着的眼睛睫毛轻颤,眉心蜿蜒出的血线渐渐几乎遍布了整张俊美无暇的脸庞。
屋外,少殷闭目调息,唐疏云走前想了想,指尖蘸着快要凝固的血在他周围画了一圈。她血中含毒,虽然离体太久无用,起码能驱散夜间蛇虫鼠蚁。
只是若是今夜再有人来,也只有算他自认倒霉了。
约摸一刻钟的功夫,嵇少离打着哈欠踏进隐园,随手披上的一件锦袍破破烂烂,显然是迷迷糊糊触动了不少机关。
看到园中尸体,睡意醒了一半,愕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隐园的阵法已经是嵇家之最,竟还有人闯得进来?他不明白,所以又问了句:
“是谁?”
少殷依旧闭目,没理会他的发问,只是抽出心神说了句,“把尸体处理一下,别等明天吓坏了我娘。”
嵇少离撇撇嘴,心想,清姨这般出尘的人,哪里是一具尸体能吓到的。
忙活了半夜,终于把尸体埋了血迹掩了,天边微亮,少殷睁开眼,站起来,缓缓吐了口气。
少离痛心疾首的看着一夜之间破败不堪的花儿,“旁的还好说,这些花可是清姨最喜欢的,你要……”
怎么解释……
余光瞥到一个窈窕的身影,后半截话被硬生生咽回去,舌尖上一转,尴尬的陪笑:“……昨夜风大了些……”
清稚柔美的面容带笑,看了一眼少殷,缓缓道:“是大了些。”说罢叹了口气。
她招招手,少殷拂了拂衣角,走到她身旁,轻轻唤了声“娘”。
清稚仿佛看不见他一衫黑衣上结痂的血迹,抬手为他披了一件薄衫,嗔怪道:“夜间、初晨最是寒凉,怎的不多注意些。”
少殷惯以为常的笑笑,道:“忘了。”
清稚轻柔的拭去他额角的汗,“这几日外面不太平,出入当心。”
少殷笑着应了一声,清稚摆摆手,道:“我与你嵇叔叔有事相商,你们且出去吧。”
少殷蹙了蹙眉,也没再说什么,转身又听她说道:“既然喜欢那个小姑娘,就留下吧。”
少殷怔了怔,才明白他娘口中的小姑娘是什么人,笑着摇了摇头:“您说什么呢。”
清稚只是一双温柔的眸子凝望着他,剪瞳幽深,映着庭前毁坏的花木,和站在花木中的少年。
少年失笑,笑容中隐了几许愕然。
于她而言,何其有幸。
少殷和嵇少离离开不久,嵇少离又拉着他绕了回来,偷偷在隐园小筑外隐蔽死角藏着。
少殷掩着唇低低咳嗽了声,唇色朱红,仿佛偷涂了女子的胭脂,将平时略微凌厉的线条都衬得软上几分,只是在眼风中更添几分再压不住的戾气。
风未停,稍有回暖,身上却冷得过分。
薄衫裹紧黑袍,血干涩的腥味无孔不入,熏得他头也开始发晕起来。
身后靠着墙卸了几分劲,他按了按眉心,眉峰不自觉蹙起。
“你到底要看什么?小心我娘觉察出来,我可没力气帮你说话了。”
嵇少离看了一会儿他不知被血浸湿又干透了几层的黑袍,还是放弃了从上边扯下来一块黑巾的想法,正试图把自己缩成一团,闻言比了个手势,声音小得几乎只能算作唇语:
“清姨说要与我爹有事相商,可我爹每年今天都会陪着我娘去外祖家。清姨要见的到底是谁?你不关心?”
嵇少离一脸“我可是为了你好”的神情,少殷叹了口气,懒得拆穿他的八卦。
他不好奇,却也不想事事被蒙在鼓里。
沈清稚为他编造出来的谎话错漏百出,他可以不知道真相,但却不想他娘日日夜夜在这真相中伤怀。于是半边身子都靠在墙上,闭眼假寐。
大约一刻钟,嵇少离小声叫了一句:“来了!”
少殷猛的睁开眼,从墙上小孔中看去——
来人在隐园停了下,其后微微一笑,口中说了句什么,迈步直走,园外阵法现了一瞬,转眼消失得悄无声息。
他走到中庭,阵法再起,这次是隔绝的法阵,一阵涟漪过后,隐园连同其中的人一同消失不见。
嵇少离啧了一声,有些遗憾,少殷的一颗心却提了提。
隐园布置有各种阵法,他知道。可隔绝法阵,却从来没启用过。
他心中有一种直觉——
这个人该与清稚闭口不言的过去有关。
清稚稳稳坐着,手中把玩着一方小小的印,听到脚步声将印收了,也没抬眼。
来人默了一瞬,微微躬身:
“沈家门生沈念,见过大小姐。”
沈清稚垂着的眸子不知变换了何种风云,抬头时柔波流转的眼波凝了三分怅然。沈念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一双黑沉沉见不到底的黑瞳。
故人容颜如旧,当初沈家大小姐的嬉笑嗔语,却是再也不见了。
她唇角不再勾着柔美的笑,眼神非冷非厉,反倒平静至极,仿佛看遍人间沧桑的老妪。
“我沈清稚,如今如何当得起你这一声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