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岭南唐家内乱已是三月有余,跗骨之蛆般的追杀一直到广陵,还未终止,且有愈发猖狂的架势。
嵇郇满面郁色,步履匆匆行至隐园,隐园外对着潭水仔细整理了衣冠,才出声相询。
隐园没有丫鬟小厮,只住了一对母子。
虽处嵇家地界,住的对外也说是他嵇郇养的外室,可这位清夫人,却不是什么寻常女子。
园中花草开得正盛,女子一袭淡青色长衫,乌发未挽妇人髻,简单束起,只作男子打扮。
见嵇郇,她将臂上竹篮递给身旁少年,轻声道,“你先去吧,娘亲与你嵇叔叔有些事情要谈。”
少殷接过竹篮,蹙了蹙眉,“我听不得?”
清稚温雅一笑,又摘了朵花放进竹篮中。
“娘会为难。”
少殷点点头,“好,那我晚一点回来。”
清稚微笑着目送他离开,眼中淡淡温柔。
“少殷长大了。”嵇郇道。
清稚唇角的弧度渐渐平和,看了他一眼。
她不笑时平端的唇角上永远勾着三分冷漠与隐晦贵气,道,“这些没意义的话就不必说了。”
嵇郇早已熟悉了这样的她,也不再废话,直截了当的说,“岭南唐家内乱,这几日广陵也已经乱了。”
“这事于你何干,值得你如此忧心?你不会是,救了唐家那小丫头吧?”
“这几年唐家越来越嚣张跋扈,尤其家主令牌被唐家大少爷带走,还没找到,他们是宁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
嵇郇叹了口气,“现在没有动嵇家,也不过是看在幽州纪家的面子上。可我毕竟是纪家外放的,不是纪家本家之人,若是令牌再找不到……”
“那么,你来找我是什么意思呢?”
清稚冷漠的打断了他的话,嵇郇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有什么事情都同她商量,她也总能给他最正确的建议。
“唐家的人,我能给你压下去。”清稚忽然道。
嵇郇怔了怔,又听她道,“可是你怎么确定,这场混乱的根源,就在唐家身上?”
“……不然还能在谁身上?”
嵇郇更加茫然的看着她,看到她又是幽幽一叹。
“你还是先去查清楚,他们到底是找什么,要什么,再来找我吧。”
“清稚,你……”嵇郇听到自己声音发涩,“到底……”
他想起他和她最初相遇时的情景,她遭遇劫匪动了胎气,从马上摔下来。她只说自己姓清,刚刚守寡,别的一概不肯多说,这还是第一次,隐隐听她提起自己的身世。
连唐家也能压下来吗?
“嵇郇,”她笑了笑,这一笑,仿若涟漪了一池春水,柔而雅,美且艳。可她的话却不那么友善。
她说,“我一直以为你足够聪明。”
说着摇了摇头,“可你该再聪明些的。”
嵇郇脸色忽然一红。
男人最看中的,也不过是面子。清稚知道这话打击到了他,却又不得不接着说下去。
“我知道你好奇,可是有些往事,说出来就是恩怨。唐家的恩怨你惹不起,我的恩怨,你就更惹不起了。”她折了一枝嫣红的芍药,放在鼻端嗅了嗅,“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到时候你保不住我,更保不住嵇家。”
说起这话的时候,她还是笑着的,眼中的落寞与讥讽却无论如何,也藏不住了。
嵇郇走后,她托着那朵花的手,倏地收紧,红色的花汁顺着她的指缝淌下来,仿佛血泪。
“躲了这么多年,还是被你该找到了。”
她轻声道,伸出手,把飞过的风隼招了下来。
鸟儿停在她身前的一枝花枝上,细长鸟喙去蹭她的手指。沈清稚温柔的摸了摸它的头。那是她十七岁时,卓边靖送她的聘礼之一。
当初山盟海誓,他还曾说大婚之时要送她天下独一无二的鸾鸟,从此鸾凤和鸣。
如今鸟儿尚在,却是别人的了。她思慕已久的也已成了旁人的枕边人。
沈淮砚这时候放它出来,到底是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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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少爷近日喜欢放风筝。
更正,嵇少爷近日喜欢一堆人一起放风筝。
嵇家有护宅大阵,普通的风筝飞到高墙上,就会断了线落下来。
可是这一天人都被他老子派出去了,整个嵇家都忙得很。
嵇少离眼看着那只威武的鹰慢悠悠的落下去,随手指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小厮,“喂!你!去把风筝捡回来!”
小厮是个看起来比他还矮还小还瘦还弱的小孩子,嵇少离坐在屋里等着,十分好意思。
小厮把一只破破烂烂的风筝拿回来的时候,少离笑嘻嘻的接了,随手放在一边,把丫鬟小厮通通赶出去,撑着脸眨眼看她。
“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小厮一双眼睛生的漂亮,只是少了几分灵气,呆呆傻傻的,看着他也不说话,少离伸手去捏他的脸,却被巧妙的避过去。
少离笑得更欢:“小哑巴?”
小厮抿着唇,不答。
“喂,你不说话我可要生气的。我一生气呢,你可就要被赶出去的哦。”
“挽风。”
“好名字,”
小厮说完,嘴巴又紧紧闭上,少离弯着眼睛,抚掌赞叹,“好名字自然也该有个配得上的姓氏,我猜,不会是姓唐吧?”
小厮呆呆傻傻的目光忽的锐利起来,一双眼睛弯了一弯,身侧的手一翻一扬——
少离眼疾手快的屏息同时飘身后退,边退边喊:
“诶,别动手!”
唐疏云步步逼近,手里捏的不用说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面粉糖粉之类的安全物品。
“喂喂喂!”少离退无可退,看着那双冷漠无比的眼睛,拍拍手,一道罗网当头罩下来,死死缚住抬手欲扬的小孩子,少离笑吟吟的走近了打量,边道,“都让你别动了。”
唐疏云恨恨的盯着他,少离又搬了把椅子坐下,双手攀在椅背上,一副聊聊的架势。
“恼羞成怒啊~”
戳了戳脸蛋,“小孩子动不动就放毒的像什么样子。”
唐疏云咬牙切齿的笑了,少离毫不怀疑,她但凡能动,他伸出去的那根手指,大概都要被她咬掉。
“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他一副要说教的样子,“这里虽然是广陵而非岭南,唐挽风的名字,也不是没人知道。唐家大少爷太出名了,反倒是惹人注意。”
“受教。”唐疏云微微仰起头,“那嵇少爷可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我?我错了什么?”
“你不该碰我呀,”唐疏云笑着,翻手握住袖中滑出的匕首,割断罗网,她拍了拍身上的粗布衣服,不慌不忙的走出来。
少离心知不妙,正欲再退,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唐家人人带毒,我自然也是。”
嵇少离试了试,自己连声音都再难发出,悲哀的发现自己似乎是玩脱了……
唐疏云慢条斯理把一颗药丸塞进他张着的嘴里,另一手在他喉咙处一点,强迫他咽了下去。嵇少离眼珠狂转,等到察觉到自己能够发声,立刻低吼:
“该死!我对你没恶意!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
唐疏云食指竖起,“没有最好,嵇少爷,多谢收留。七日后,解药疏云双手奉上。若有朝一日能回唐家,嵇家必为我座上之宾。现在,还请嵇少爷继续护我。”
她歪头笑了笑,很可爱,也很真诚,因此更加可恶:“毕竟,解药现在还在我手里。”
小小的身影走出房门,嵇少离没再去看她,一直看着地上破破烂烂的风筝,长长叹了一口气。
“你想死?”
少殷轻飘飘从梁上跃下,透过已经闭紧的房门仿佛还可以看到那个小小的孩子,他语气凉凉,“唐家人也敢招惹。”
“我啊,可是惜命得很。”少离摊摊手,吐出压在舌底的药丸,一笑,“小丫头还是太嫩啊。”
少殷“呵”了一声,又听少离低声道,“既然已经卷进来了,何不给她个安心,又何必让她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你倒是懂怜香惜玉。”少殷回想了一下,不知这小丫头过了十岁没有?心里暗骂一声禽兽。
“喂!”少离挑了挑眉,“怎么,就许你忽然同情心泛滥?”
少殷无言冷笑,末了怅然道,“少离,你今日帮了她,明日,嵇家就可能因她毁了。”
嵇少离却道,“我甘愿用嵇家赌一把。”
“愚蠢!”
“并非什么都是要用代价来衡量的,大哥,”他拾起风筝,一点一点铺平,拼凑完整,“我常在想,当年若有人肯这样帮云染一次,让我付出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少殷怔了怔。
嵇云染是他妹妹,四年前被人掳走,找回来时,那个曾经拉着他袖子甜甜叫哥哥的可爱小女孩,连个全尸都没有。
少殷手指痉挛的动了动,半晌,才道,“随你吧。”
他推开门,没有阳光,天是阴着的,小小的孩子站在门后最隐蔽的角落,阖着眼,好像睡着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穿着偏大的粗布衣服,脸不知道被什么涂得蜡黄蜡黄,丝毫不显眼,她睁开眼睛,一双眼阴沉沉,那一瞬间透出漠视一切生命的冷然,无论如何都看不出方才屋里的灵动与生气。
“安心了?”
他看着远方的天光,道。
唐疏云低低笑了笑。
“不。除非此事彻底终结,”她说,“我谁都不信,谁都信不过。”
信过的,都死了。
活着的,也只有死了,才信得过。
从哥哥一去不回开始,她就明白,从此这个词,只是她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