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生几乎彻底把手头的工作交由陈步长了,不再过问任何事,现在就属医师来的最为频繁。现在即使陈步长将理好的账本及工作记录放好在书房桌上,也未见姜九生去碰触过一次,陈步长每回往上叠一层都摸一次,最上面那本都已经积上了薄灰。姜九生没再翻阅过。
陈步长不明白姜九生的意思,特意前去过问,而姜九生只给了他一句在他看来与问题无关的回答,姜九生的原话是,陈步长现在做的可以是全部了。陈步长把这句话理解为姜九生现在特殊时期一切都等身体好转再说。
屋里的暖炉生了,今年更早了,陈步长隐隐担忧,但这种担忧完全无法摆到面上。医师发话下了禁足令,姜九生的活动范围几乎就是床上和屋里了,他的脸色泛白,咳嗽很厉害,眼睛偶有血丝,有时候咳嗽重看起来面部狰狞,唯一欣慰的是睡眠还好,可也全是托着医师开的药养着,时间长了药效淡了姜九生自己也感受到痛苦,连陈步长都能感同身受的煎熬。
还是没有人真的把这当成一件轻重关乎生死的事情,毕竟里面的人是姜九生,那也没什么奇怪。姜家紧闭的大门一段时间后又会重开的,姜九生还会披着厚衣出现在哪个街头。
日子有多快永远不会有所察觉,好比人生就是一场大觉。门前宾客来往不停,偶然姜家门前会突然出现一盆果篮或是什么糕点生鲜,下人偷瞧过一回,看见的是廖进荣的手下,估计是知道不便打扰,放的是心意。
前段时间连常凭亦都没觉得什么,只是觉得姜九生这回比以前看起来更痛苦些,脸色更白,连嘴唇都无法被猪油抹红。他单纯认为姜九生调理的时间会比以往长些,起码他得等他身体好点再邀他来看看他一直想见的东西,那副灵柩一直在常凭亦家二楼的房间里摆着,乖巧得就像一个自己变黄的橘子在等待有人摘取。
灯下姜九生倒映在白墙上的影子像在捕风捉影,给他安稳的模样做着不切实际的依据。而实际上他甚至很难做到下床走几步,整个人在常凭亦眼里就像糊窗的面纸一样,早上吃进一点稀饭(常凭亦煮饭时特意加多水煮出来的米饭)中午因为药的副作用吐出一半。陈步长每天给姜九生剥个白亮的水煮蛋放在床头和稀粥一起,喂药的时候在临走前放下一颗方糖,尽管如此,姜九生好像并不领情,相反,他好似一夜之间变了一个人。常凭亦也是这个时候开始意识到情况变得多差。
姜九生变得暴躁不安,是那种在地上飞速旋转的陀螺失控一般,有时像个孩子一样痴迷地看着某处好久不转眼,目光却深沉若花甲老人。然而表面上似痛非痛,身体上的过劳压力谁又能体会。
常凭亦一周会来四次了,虽然三次被拒之门外,甚至连面都瞧不上,但他还是会来,就呆在庭院里,周二的早上,周三的下午,周五周六的傍晚,比任何时候都勤,和姜家下人见面的时间多过自己店里的员工。但能做但也只是手里揣书,有时候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他把手头的书看掉了。隔着墙院子只能听见姜九生的咳嗽声,还有医师的碎碎念,常凭亦把书搁到别院的木桌上走了,风吹动书页翻起的面上笔记写得干干净净。
常凭亦慢慢踱步,抬头时看见的天空刚被倾盆大雨洗涤过,那种灰霾色是任何调料调配不出来的颜色,与大海的明亮截然不同。姜九生抬起头从窗户看到外面的一片灰蓝,他勉强半躺着身体斜靠在床头,地上还有琉璃碗的碎片。
木头又被上了一层色,常凭亦手托着盘底刷子刷过一遍又一遍,两眼盯得发涩,灵柩上的刻痕比以往都深,像锥子自己失了控没了分寸。旁边有张不大的桌子,桌上两道菜一壶茶,两道凉拌野菜,茶是刚沏的绿茶。凉菜是拌了没送出手的又从姜家带回来的,犹豫了很久,不论什么时候姜九生都不能缺书,可这菜就不一定了......姜家怎么会少了给他营养!
常凭亦抽筷子夹菜进嘴,适应姜九生的口,调料放的极少,食物就本身焯个水嚼起来也甘甜,不错!
三天后,农历七月初七,七夕。
姜九生第一次吃巧芽面,与常凭亦面对面端着青花碗底,白釉碗身看起来更红润,而空旷的屋里只剩下嗍面条的声音,也就常凭亦一个人在嗍。听说巧芽面取的吉祥如意的意。可是姜九生勉强咽下两口。
“这绿豆芽播下去的时机刚好。”常凭亦拿手抹过鼻子继续吃面。
“今晚该去街上吧。”姜九生开口,声音低得虚无。
“为什么?”
“你这碗巧芽面拿去贿赂月老还不错。”姜九生笑了,嘴唇想贪吃糕点抹得一层白粉。
常凭亦也笑了,没拒绝也没肯定。但他今晚一定不会出现在人多的地方,譬如某些桥。
顿了顿两人皆没说话。
“我在桌上放了一封信,备给你的,待会走的时候一道捎走吧。”姜九生声音依旧很哑。
“什么?”常凭亦指的是信里是什么,他知道姜九生明白。
姜九生忽然笑了,很勉强,“一张我特别想看的书单。”
“好。那我就瞧瞧。”
今日确实好天象,漫天繁星有一颗独亮。姜九生说得对,今晚很热闹。
七夕主干道满大街花灯齐放,女子奶粉色衣裳大红绣袍樱花首饰,男子衣着深蓝藏蓝雪花白,双双牵手成对走过石桥。今夜无酷热,流水间夹风,男女并肩或站立桥上,小风吹起了青丝,拂过了垂髫,大赏花灯,仰头祈愿,共尝糕点,蜜糖大枣堆放,今日溢城不眠城。
常凭亦一直一直站在别院的门外,从陈步长进到陈步长退,镜片上无光,也没有那么一束光能照进心里,庭院里亦是,大片大片乌黑麻黑的景,什么碧萝红花现在不一样是鸦黑色分不清,别院一盏灯都不曾打亮,常凭亦抬起头拼命寻找月亮,他现在只想非常想看见平常视而不见的月亮,可惜一抬头天上也像熄了灯,漫天灰皑压进常凭亦的心里,方才还瞧见月亮澄黄满天星光,却突然不见踪迹。
姜九生房中独一盏精致小灯亮着,灯台上站立个吹笛儿童,打下一块相同模样数倍大的阴影笼在白墙上,姜九生半倚在床上,扭头从窗户里望去只能看见一方墨蓝,今日无年时好月色,他上扬嘴角心里念下什么,双手缓缓松开沿床沿挂下再没抬起。
天上的星星闪了,常凭亦抬头看见了。
大概今晚的上弦月承载了太多的心愿,澄黄消褪与黑夜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