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甲国成立那年从海外回来的,甲国一年十月,我当时并不打算留在国内发展,事情的契机就发生在送我回来的轮渡上。
我那时虽不算潦倒,拜一个外国手工老师做学徒,这是我当时认为一生中运气最好的事,可以不靠家里每个月有额外的兼职零用,但常凭亦这个名字还只是个无名之辈,也没有什么手艺可言。然而这一呆就是五年。
当我决定回国时我就一直在留意能回甲国的轮船,终于寻到一艘能够直达溢城码头的大船。
轮渡上的晚餐不算太差,起码有白面。我吃得较早,黄昏时刻就起身离开餐厅去了船顶到甲板上,踏上阶梯倒数几格都能感受到海风的味道,有种鲜虾米夹着生蚝的腥味的感觉。上面视野开阔,不过我没有踏上最后一格阶梯,因为上面有两个人在攀谈,大约是正事,我随意瞥了一眼,发现甲板空间不大觉得实在打扰就下去了,下楼的过程中我忽然记起——这两人中面向大海的那人身上披着的那件绛紫色棉袄我曾经见过,应该不是撞衫,十月就穿棉袄的鲜见,料就是那天来找我手工老师的那个人,好巧,他也是溢城的人吗?
我大多时候不喜欢记人,特别是在国外呆的这几年我几乎不记什么无关紧要的面孔,除他以外,因为那一身的甲国衣着特别醒目,他拉紧肩头上的绛紫色外衣推开玻璃门走进来与我老师交谈起来。
那男子面容青涩,气质全好,浓厚的甲国风味,即使衣着也是甲国上乘的华服,面料精致,裁剪利落,刺绣上品,可惜这幕他只在楼上看见,男子显然没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专心致志与老师攀谈,没聊几句他便又折身推门离开,显而易见,男子的愿望没被达成,八成是要求的东西老师做不了,这不是第一次见,老师对自己的手机很讲究,觉得做不出来的也绝不会勉强硬着头皮做。
我暗叹可惜,难得遇见同国之人,望他神色黯淡折回竟也于事无补。
“这次找到您要去的地方了吗?”甲板上另一人开口。
“找到了,可惜没用......他不做......另寻他处吧。”身穿绛紫色棉服的男人说话间声音渐渐淡去。
我临下甲板前听到这句对话,只是并未放在心上,然后安静地离开餐厅回房了。
回国之后我的出国经验给了我出乎意料的帮助——国内对像我这种海龟意外夸大,但我也没有完全追寻着我的专业——我在国外学的是桥梁设计,而我最终进了一家报社。那个时候国内风气很差,随时都会有什么大的流血冲突的发生,街头暴乱几派交火都是常事,虽然这给了报社不少工作量,每天的内容却皆死气沉沉。
而我虽只在那种环境下工作了两个月,但我清晰地记住了一个名字——姜九生。不仅仅是因为总会有他莫名其妙的报导霸占头条,更重要的是多数时候这个名字一定和坏事相联系,可是很奇怪,头条一般都要求有照片,可是我在他的头条上几乎都看不见照片,假使有那也是一些擦边角料的照片,模糊的轮廓看不清大概,总之我还突然有了兴趣,这种“臭名昭著”却天天愿意卖他名声的人到底长什么样?
但在我离职的那周我算如愿了,当时出了个大新闻——长胜码头私下走鸦片。最先爆出这个新闻的是我们报社,不过与我无关,是我一个同事在被上司约谈后忽然发出去的。那是我第一次和他在国内相遇,我没想到是他!他依旧披着外套,看起来穿得不少,只是这会儿穿的是鸦青的长褂子,脸色不太好,眉眼间居然有种正气凛然。对于他当时说的一句话我印象很深,他说,他不允许别人触犯他原则上的事。我想这一次他大概是真的生气了才会亲自来对峙。这里面还有很多细枝末节我也无法完全交代出来,毕竟年代久远,远到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但我深切感受了报社的腐败,而长胜码头的事情只是恰好成了一个导火索,我明白我的性格与报社格格不入,我决定辞职了。当然并不是这么简单,那一周我跟老板吵过四次,只求更多。
也许只是出入茅庐的新人,后来几年我的性格就被打磨得很平了。或许也是我自己做成了老板,能体谅一点当时报社老板的心境了。
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留意他——姜九生,一开始的好玩到后来渐渐演变成一种崇拜?我不太敢确定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大多时间不大露面,除了每月会有两次去溢城大学授课外——这也是我偶然发现的,于是我几乎每月都去蹲点他的课,坐在后面听他讲,好多人惶恐他的样子我竟不为所动。
快年末的时候爆发了一场内战,死了好多人——好多青年学生,其中就有我认识的溢城大学的学生,曾经多次拜托他帮他留意姜九生什么时候去上课。街上横尸无数,那张惨象给了我不小的触动,现在想来可能是我后来开棺材店的最早的一个触发点。当时失业的我仍想做点什么,可是毫无头绪。
直到有一年夏我被染霍乱,连去药馆一个月。我也是在之后才知道我有多幸运——恰能遇到姜九生亲临药馆,后来我才知道从来都是医师自己上门看诊,姜九生从不会出现在药馆。他来了五日,我记得清晰。隔间只是简单的一层薄蝉纱,蝉纱有些泛黄,可是我能透过纱看到他苍白的面孔,额前的碎发,半抿的嘴角......
也听见一些来药馆的婆娘八卦,说姜九生当真是将死之人,连自己都天天各地去寻一副好的棺材,一定是想体面安葬自己!
我当时只是一惊,后品觉得并不奇怪,也许对其他人而言有什么不吉利忌讳之说,可我听过他讲课,他的思想很前卫新颖,也很乐观,他一定清楚自己的身体。
之后一段我的心历路程实在复杂,经历很多,但结果就是如你所想,岚苣棺材店出现了。
但我和姜九生仍不认识,简单地说,是他还是不知道我的存在。但我也专心于新事业的拓展,于是后几年并无主动交集。
所以在我开张棺材店后即使是简单的运输我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与长胜合作,不仅仅是因为名声。结果后来我与步长熟识了,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惊喜之内,我觉得我离他极近了。但我仍不敢打听什么事,依旧装作什么都没有的样子,不是我胆小,而是我怕唐突,怕打扰他的生活。有一回我觉着时机合适总算是把我手头的酒酿园子给掉了,步长没有起疑,看来我昨晚没白辛苦一遭,事实上每回我都知道步长大致什么时候来,每回都备好东西,一备就是几年可从没送出过手,事后自己偷偷解决掉更发觉自己怂得好笑。
他很爱酒酿圆子!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兴奋了好几晚,大概永远不知道人的兴奋点能达到这样一个高潮,我一时不知道做什么送做表情,自己在屋里绕着圆桌转了一个时辰直到夜深。
后来我嫌步长太墨迹了,靠步长维系中间人这个事情始终不靠谱,于是我决定自己去了。就这样,我们认识了,交际也开始了。
中间有段时间我与姜九生来往频繁,密切程度超乎我的预料,就是那段时间我更深地了解了姜九生这个人。期间也发生很多事,不一一细说但历历在目,犹如昨日刚发生。甲国五年十二月末,我时隔五年再回我曾经奔波的故土,因为老师信间提及生病二字,我先前一直记于心就想去看他,只是一直被事情耽搁。
现在老师依旧开着一间木雕饰品店,只是店的规模大不如往日,现在只是众多手工店铺的凤毛麟角,老师也因为各种原系日渐落寞,早早就把原先的大店铺卖了,信中提过他一直守着一家极小的铺子,后来亲眼看见老师的铺子,竟小得难以摆上老师以前最引以为傲的木雕屏风,我有些惭愧。我给他带了不少吃食、工艺品和我这些年的作品,老师看见我喜出望外,我们对饮吃肉竟聊上一夜,聊得很多我当时醉醺醺也不大记得了,但我尤记得一事。
天大亮时,我和老师都脸颊赤红地坐在卧榻上,老师忽然问我这些年做手艺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人?当时老师只知道我还在做木雕,并且在溢城开了一间店铺做老板,并不知道再具体的事情。
我仔细想想还是想不到什么,脑子里一团浆糊,朝老师摇摇头。
老师大笑,眯了一口他妻子端来解酒的浓茶说他以前就碰到过一个,还挺有意思的男人,我看老师有兴致继续往下讲,便顺着老师的话问道,“什么?”
老师笑笑,说以前有个年轻的男人走进来竟然问他能否给他雕一副灵柩?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事,陷入沉思。
老师继续说,说他好像就是我们甲国的人,不过是好早以前的事了,那时的大店铺还在,对,他说那时我也在!
我猝然起身,声音有些急冲朝着老师发问,“老师可记得那人什么模样?穿着如何?”
老师眼神飘渺,说太久记不清了啊,不过当时被塞过一张名片,说是改主意的话可以联系他,老师说认得中间那个字好像是我们甲国的文字“九”吧!只记得这么多了。
我也不再为难师傅,因为我心中已有答案,原来姜九生当初来师父店里也是为一口棺柩,他当真怀着这个心愿好久,确实比认识我还早......
“他可否有说希望在棺柩上刻上什么?”我本没怀希望随口一问罢了。
可老师说他记得,说那人奇怪就是因为那个男人居然问他能否雕刻一片碧海蓝天在灵柩上!
“碧海......”我重复,嘴里念念有词。
老师只觉着可笑,在黑木上怎么能刻出碧海?可对面的我一丝未笑。
他就喜欢养眼的东西,譬如满园的绿植,师父不接近他自然不懂他。
而后我回国后终于有了那副灵柩的依稀灵感,只是感觉太快我怕抓不到它。于是后来几日我便几乎整日埋没在我的工作间,未曾出过家门。我是有了灵感,可能也算不上我自己的灵感,因为我直接知道了答案。但我知道答案才愈发慌神,我怕做不出他要的东西,可是不断鼓励自己,就如他一直对我说,如果连我这样了解他的人都做不出他要的东西,他怎么还能相信那些对他毫不了解的陌生人呢?
我想也是。
后来出来的成品我很满意,如果他能听见人的心声的话,他应该能知道,我很满意,我也期望他一定也觉得满意!可是好多事情结束得令我措手不及。他走那天我真的去街上了,我平静地在街上绕了一大圈然后走到码头上,夜晚码头上好冷,把心吹得冰凉。对我来说,这一两年就好像海上平生出的泡沫,我好想把它刻成永恒的样子。
......
洋槐带风吹过,我在墓前默念道:
姜九生,打我回来后每次祭拜或是生辰时许下的都是同一个愿,我跟老天爷说,我不要姜九生九死一生,我要他九生一死,如你名字“九生”一般。
我就知道老天爷没听见。
整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