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得要命的晨雾半缠在山腰上,黛青色的山被遮上了奶灰色的禅衣。常凭亦搬出小凳,两腿夹着莲蓬,在碧绿的“碗”上扣出几个小坑,指甲在娇白的种子上留下一道月牙,侧过头对姜九生说道,“白莲,尝尝?”
姜九生点头,莲子入口比想象中的更软糯。
“不枉此行吧。”
姜九生笑得明朗,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前一天姜九生别院,常凭亦特意来邀请姜九生。“我见最近医师来得频繁。”常凭亦慢慢吞吞带话题道。
“老毛病。”姜九生依旧说得像没心没肺,仿佛只是眉上三寸不小心磕出个口子。
“我舅公邀我去他那游玩。”常凭亦转了个话题,顿了顿又继续低头,“一起吧!山里那边风景好,空气干净,住的人舒服。”
说完常凭亦啃掉了手上的半个黄花梨。
姜九生吃完第五个荔枝才缓缓开口,“听起来不错。”
常凭亦咀嚼的动作停顿了一会,方才还在想用什么方法能进一步说动姜九生,没想到这回他竟如此想得开。
“定了?”常凭亦怕他反悔。
“好久没出去了。你......你的舅公欢迎我吗?”姜九生说的时候带着半分笑,有种皮笑肉不笑的勉强。
“放心,他就喜欢人多。你去他还愿意多做些他的拿手好菜,那你可有口福了,我这厨艺可是被他指点多次的。”
姜九生嘴角勾起,明亮得像一片洗过的蓝天。
“那明日下午我来接你,我们一起进山!”
远处浓得要命的山雾褪去了一些,山的模样出现大致轮廓了。
姜九生从常凭亦手里接过莲蓬,也学着像模像样剥着,“好吃。”说话间仿佛喷出轻淡云烟。
“拿来咯!”舅公从屋里走出来,递给常凭亦两根鱼竿和一个木桶,拍了拍他的肩轻声道,“鱼饵放桶里了。”
常凭亦起身看一眼仍在继续剥莲子的姜九生,“走吧。”
姜九生闻声把数十个小坑的莲蓬慢慢放到地上,拍拍屁股起身,“垂钓。我不擅长实操的。”
常凭亦敲敲木桶发出淡笑,“那也不能错过了美味。只要去,我自然会教你。”
晨雾散去后山涧里充满凉意,那种飒爽晨风夹带些许水汽,吹得人燥热尽失。林间绿竹深吐一口气,整片地的笋开始争先恐后蹿出,这个季节的滋味大概也是要自己去寻找的。
“嗬,河虾。”常凭亦瞥一眼姜九生拉上来的某小勾,“嗯。母的。”
姜九生取下才发现满肚子的虾卵,捏在手里鼓鼓的。
“你可千万别什么善心大发,装这,中午给你煮道好菜。”常凭亦抖抖木桶,这个看似新手实际老练的垂钓“小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动作。
姜九生迟疑一会还是抛进桶里,他确实不存在什么怜悯心,顿了顿忽然说道,“你挺享受的。”
“什么?”
“这种山,这种生活。”
“不好吗?等我老了以后也会定居在这种山里,好好当个闲云野鹤。”常凭亦说的语气很真诚。
“挺好的。”姜九生笑笑眼神看向池塘中央,“可是我更喜欢水。”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常凭亦侧过头面对着姜九生,“姜九生当然是个智者。”
“听出来了,你在嘲讽我。”姜九生没转头也能猜出常凭亦说出那句话时的表情,“姜九生三个字是‘智’,而我这个人只是‘者’,我也可以不叫姜九生。”
“不叫姜九生?”常凭亦还真想不出什么好名字。
“姜命悬。”
常凭亦噗嗤一下笑出声,而后爽朗开怀大笑。
“常凭亦,你惊着我的鱼了。”
“好,好。”常凭亦慢慢止笑,脸上依旧挂着笑意起身,将鱼竿搭在木桶上双手向上伸了个懒腰。
“你这是准备效仿姜子牙,愿者上钩啊?”姜九生随意一瞥。
“还真不是,你嫌我吵,那我还您和您的鱼一片清净呗,走了。”常凭亦活跃一下筋骨,两三步跨进附近的竹林里不见人影。
姜九生满不在意,捏饵继续。池塘里偶有大鱼跃出水面,像是示威,像是解闷。
直至姜九生钓满半桶,常凭亦拖着步子从竹林里走出来,手里拽着四五根笋子,看起来像是一只饱食一顿的狮子正雄赳赳地饭后散步。
姜九生笑而不语。
“笑什么?这个季节就要吃绿竹笋,鲜甜鲜甜。中午一道好菜,虾卵绿竹笋。”常凭亦是真爱吃,说种美食的时候感觉眼睛里都是流光溢彩,“那请问我走的这段时间,您和您的鱼相处的愉快吗?”
“愉快,当然,你自己看。”姜九生拍拍木桶,脸上似笑非笑。
常凭亦凑近一看,信姜九生个鬼,小半桶跳跃的虾。
“那些鱼是挺愉快的,虾就没这么愉快了。”姜九生打趣道。
常凭亦咧嘴,姜九生侧头看去一脸疑惑,“怎么?”
“发现你在山里整个人放松很多。那下回来钓鱼吧,放过这些虾。”
姜九生后知后觉,常凭亦的意思是说他以前太没趣了,一直板着脸吗?
舅公端着两碗莲子羹出来,手托着底生怕烫着,随后麻利拿着木桶走去后院刨虾卵。常凭亦的调羹不停发出瓷碰声,眼见半碗消失,嘴里呼呼冒着热气。姜九生倒不见吃,单手紧扒碗底一阵咳嗽。
常凭亦搁下碗,“我去给你拿外衣。”
姜九生点头示意,继续低头咳嗽。
“虽然时令是夏,但山里凉得很。”常凭亦把藏蓝色外衣递给姜九生。
“莲子羹煮的稠绵,只是.......咳——,只是我没办法好好享用,是不是放凉了会错过了最好的时间?”姜九生咳的气喘,套上衣服后勉强抬起头看向常凭亦扯出一点淡笑。
“没有的事,热有热的风味,凉的另有滋味。”常凭亦重新端起碗坐回凳子上,“只不过我喜欢趁热吃东西。”
姜九生拿起勺子抿进嘴。
“这种莲子羹就适合搭配陶瓷器具。”常凭亦感慨一声。
“这些天麻烦舅公了,替我帮他说声。”姜九生喂进一大口,胃里很暖嘴里一股莲花味。
正说着舅公端着盘子从屋里走来,吆喝常凭亦道,“凭亦,等会把笋子剥了。”
“知道。”常凭亦应答出声,半点不拖沓起身把碗放进水池里,随后钻进厨房拿出菜刀,从淘米水里捞出绿竹笋,快速落刀削出一条痕,三下五除二把绿褐色笋壳扒完,抬眼看一眼姜九生,发现他看得专注,”怎么,羡慕啊?下手利索吧?”
“利索,但不羡慕。”姜九生依旧挖着莲子羹,如实回答道,“怎么浸在淘米水里?”
常凭亦笑笑,“做这一系列的事情无非为二字——好吃。”气氛当真极好,天气爽快手上动作也更快,拿起剥好的绿竹笋起身欲离开,“你在外面呆着呗,冷了就进屋,我要进去准备午饭了。”
“等着尝呢。”姜九生答得随心所欲,也起身把碗搁进水池,“拿本书给我吧。”
书中第三回说道,曹老狗掐黑鱼吞金链,瞒过众人眼目,携鱼流落天涯,有日走进一片沼泽,鱼脱手而出蹦进沼泽,伸手去抓再不见踪影,只抓住半把淤泥。
切成滚刀块的绿竹笋淋上鸡蛋黄色的乳化状的酱,上面铺一层虾卵。
“没有大饭店的设备待遇,但绝对比任何饭店做的都好吃。”姜九生怎么就没发现常凭亦的自夸技术与日俱增。
“这是什么?”姜九生夹起一块上面粘着酱。
“外国酱。”
“客人多吃点,看你的样貌就是个读书人吧,凭亦还从不带人来我们这呢,看来你应该是他最好的朋友吧。”舅母客气,说话声好吃,相貌也是出众,只是被粗布麻衣遮去不少鲜亮,“凭亦说你最近身体欠恙,这山里还就是适合养身子骨,没事的,你们年轻人精神气恢复很快的,他舅公还说下午要去山里给你打野味,野味吃点什么大病都没有。”
“舅母说的是,我的身子无碍,这山里真是清静。”姜九生无视掉常凭亦的目光,微笑着朝舅母看去。
“多吃点,他舅公厨艺不错的。”舅母说得满脸自豪。
“好。”
“凭亦,下午跟我一起进山吗?”舅公忽然发话。
“好啊,去玩玩吧。”常凭亦说完扭过头对着姜九生,“那你就在家看书吧。”
“要满山跑吗?”姜九生放下筷子竟然追问。
常凭亦笑笑不回答,这个问题显得太弱智。
寅时,有一只灰尾巴公鸡打了一声鸣,只见山中出来两人,一人手中提着只黑白相间的飞龙鸡,还有一人提着只小斑鸠和一大箩筐。
常凭亦把野鸡往地上一扔,毛色看着舒服,眼睛上面一抹红,现在常凭亦的模样仿佛与那个手艺高超的木雕小生宛若两人,竟有了不少野性。
“运气不错,找到好东西了。”常凭亦接过箩筐伸向姜九生面前放低抖了抖,姜九生低头去看,只见到五六只田鸡,大若圆砣。
“田鸡,好东西。”常凭亦解释,“这可不是一般外面吃到的能比的。”
“姜公子,野鸡给你煲汤喝,暖身子的。”舅公脱下靴子难得开口说话。
“有劳了。”
常凭亦顺势搬凳子在姜九生旁边坐下,“担心吗?”
“看我的样子像有心事?”姜九生不答反问。
“不应该啊,看来已经很放心交给步长了。”
“当然,我的人,即使没能力也要给够足够信心,咳——。”姜九生紧捏拳咳得额上爆出青筋,缓上一阵后才开口道,“咳咳咳,何况步长的能力我是肉眼可见的。”
“吃过药了吗?”
“没事。”姜九生依旧习惯性扯开话题,“我交给你的工作你什么时候有空给我汇报一下?”
常凭亦一愣,“差不多,下个月给你看一下吧。”
“我只是想知道,对于我,你会设计成什么样子?”
“碧海蓝天。”常凭亦也没有意识到,这次会完全没有做任何隐瞒。
姜九生单是听到这个词就立马转头看向常凭亦,眼神里竟流露出惊谔,那种惊喜的神情就好似漫天银河里飘着一盏孔明灯的小确信,姜九生从未露出过的表情。常凭亦笑了,即使不侧头对视依旧能从余光里知道姜九生惊喜了,满意了。
“怎么,不满意?”常凭亦还在笑。
姜九生也笑了,那种笑容不是扯出来的一抹或是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而是长久的,久到姜九生都感觉到嘴角的肌肉在发酸。这山涧被太阳照到了。
“我喜欢。”姜九生很难得说出自己的真心,“喜欢”这种词太难从他嘴里发出,听出来语气里的期待。
“知道。”
山里怎么会有雾,原来有些遮人眼睛的东西不止是为了蒙蔽你,也不是为了拉远跟你的距离,可能是为了把你与世界隔绝开,如果这个世界太脏,雾是一落瀑布,可以隔绝石壁与外界的联系,可瀑布终究是瀑布,它的隔绝可能是转瞬即逝的,有一天干旱爆发它便不在了。
姜九生仰卧在床榻上,外面繁星点点一轮皎黄上弦月,清闲,好清闲,山风太凉,但山里人暖,这份惬意能不能保留的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