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天上午近中饭前,陈步长忽的出现在厨房,手里拎着一小布袋,不吭一声差点儿把厨娘吓好大一跳。
“步长,你杵厨房里干嘛?今个码头不用去啊?”仪婶把手放在左胸口上,只差一声没喊出来。
“去了不是回来了呗。”陈步长抿嘴把手里的袋子递给厨娘,好生神秘,“中午给生爷煮这个吃。”
“这是啥?”仪婶左右瞧不出东西。
“饺子。”
仪婶摆手唏嘘道,“我还以为是个什么稀罕货,小生爷这两天不是吃够了饺子嘛,这两天煮的都没见他吃几个,我还打算这两天多变幻法子给他煮点花样的。”
“这不一样。”陈步长想想立马直摇头,又重复一遍意思,“完全不一样。”当然不一样了,厨娘虽厨艺没得挑,但常馆主下厨可不是人都能见的。
“这不是饺子?”厨娘纳闷了,是饺子怎么就不一样了?
“饺子没错。”陈步长挠挠头不知道怎么解释,干脆直说,“诶,厨娘你别管,只管煮就行,煮完唤我来拿。”陈步长最后打一声招呼就离开厨房了,八成又去大院忙乎其他事情。
这怎么跟厨娘解释得通,他一早在码头被人带话中午前去岚苣殡仪馆那取饺子,这常凭亦也是,真是把他用得得心应手,丝毫不带一句客气的。要说这岚苣好歹后面跟的也是殡仪馆三个字,他现在都迷糊了,不知道还以为岚苣二字后面跟的是餐馆二字呢!
陈步长就纳闷了,这姜家常凭亦又不是不熟来姜家的路,干嘛不亲自送,结果话还没问出口就被人吆喝出去了,常凭亦当真就是喊他去取个饺子,连茶都来不及喝上两口立马就被赶走了,说是别过了正午的点不然要等到晚饭吃,胃不好的晚上饺子吃多容易积食,诶,真是可惜了那杯上好的白桃乌龙,他才吹上两口。
不过换一方面想,还真给常凭亦算得明明白白的,他怎么就知道姜九生一定爱吃呢!陈步长嘟哝几句干脆点放下茶拍屁股走人,这常凭亦怎么说也是先认识先熟识的他,陈步长想不通,怎么他就没这种福利隔三差五尝到?当然这都是给生爷的也没话讲。
厨娘自然是照要求做的,即使想不明白饺子有什么不同,还是老老实实按吩咐来,陈步长接过托盘往木桌上一放,姜九生早就起床在书房蜗居,听见动静就从书房出来,立马看见桌上这一大盘的饺子,果然还是饺子,姜九生不禁眼皮有些跳动,话说过年是得吃饺子没错,可这天天吃也怕,姜九生这两天吃的频率快赶上近一年,厨娘也是有心,倒是把各种口味尝个遍,确实现在实在无福消受。
“又是饺子?”姜九生以为他没开口厨娘应该懂。
“您先尝尝。”陈步长没说是从常凭亦那取回来的,就是想看看常凭亦的饺子有什么魅力,姜九生不知道的情况下依旧能觉得好吃的话那就说明是真的有点水平,做的样样都是对着姜九生的口味来的。
姜九生还好没追问,看一眼饺子停住牢骚,只觉得今天的饺子包的与以往都不同,估计不是出自厨娘的手,他忽的抬眸看一眼陈步长,见他满眼期待,可陈步长包的饺子姜九生见过,那根本就不能算是饺子,反正肯定不会是面前这盘卖相精致看着有味的,犹豫再三利落拿起筷子夹准一个包进嘴里,一咬便是少许喷香汤汁,再就是有股猪油香,蔬菜味。
“这饺子哪来的?”
“厨房拿的呀。”陈步长装傻充愣。
“别装,这不是厨娘做的。”
陈步长忽然笑出不小的声音,“真神!您觉得好吃吗?”
姜九生没答,坐下又塞进一个,看来是实际行动证明了确实不错。
“常馆主给的,说是答应您的。”陈步长知道答案后老实交代出饺子出处。
“就说嘛还有谁做的东西这么对我的胃。”姜九生这话一出陈步长惊鄂了,姜九生难得对人有这么高评价。
“常馆主做的东西真这么好吃吗?”陈步长好奇这件事好久了,只是一直不敢问出口。
“好吃这词很难用,千人千口,我只知道他的厨艺对我的口,那就是好吃。”姜九生想都没想脱口而出,这倒是有点让陈步长意料之外,姜九生都帮常凭亦捧场,看来得挑时间去常凭亦家蹭饭试试,好歹也帮他来回跑了这么多趟,要求做点吃的应该不过分吧。
这里面是猪油渣,常凭亦居然把这个包在里面,怪不得香,还以为真有什么独门做法,不过是用菜不同,外加了切的细碎完全看不见的猪油渣点睛,姜九生想起那晚常凭亦相当自信的神情,仿佛受骗上当一样,不过这饺子不赖就是,有心就成。
陈步长看着姜九生把一大盘的饺子咽下肚,这要是被厨娘知道肯定气死,上回做了几次的饺子姜九生都没吃上几个,怎么端去的怎么少两三个再端回来。这次空盘端回,想来厨娘一定质疑自己的厨艺,陈步长得想个法子哄哄仪婶,好让他不要多想,就算姜九生不爱吃,这姜家还有十几张嘴等着吃呢,可不能让她罢工啊!
姜九生抹抹嘴角的汤汁,显得意犹未尽又撑得厉害,站起身来迟迟不动,看来得一段时间帮助消化。难怪说常凭亦嘱咐他要赶在正午前煮给姜九生,否则这大晚上吃这么多饺子真不好消化。
就是这几日吃的也不少却仍不见姜九生有所发福,连安霄和他都胖上一点,姜九生看来却是丝毫未变,陈步长还是捏把汗,是不是吃得还不够营养,这几日的饺子和菜色是不是过于单一了?怎么不见着胖呢?
姜九生见陈步长收拾完木桌也不走,于是开口询问他是否还有事要说?
陈步长点点头,“生爷,这两天觉得身体还好吗吃得消吗?没什么异样吧?需要闭门休息吗?”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姜九生一字没答,片刻后摇摇头应该是表示都没有问题的意思,可尽管如此,陈步长还是觉得怪怪,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油然而生,他总觉姜九生在硬撑着可面上看起来确实是没什么事的,难道是自己多虑了?
年后一定让王医师再开几副调理药,日常备着也好,总之陈步长有所察觉,姜九生的身体确实大不如前。
常凭亦那日之后正月里就再没露过面,也不知道忙于什么事,照理说应该还是歇业期间他能忙于什么?姜九生再见到常凭亦是后来的正月初十,常凭亦反请,在蛰仙居设的晚饭局,姜九生从不参加任何人的反请,一来不想上门做客,二来他习惯做东家不喜欢吃别人请的,可偏偏就同意去常凭亦的局。
年后常凭亦也略微有长胖的迹象,只是不显脸,他本就是肉不长脸的人,倒是姜九生看着反而消瘦下去,冬日的阳光不知是不是照得人白,姜九生脸色白得虚弱。
“过年也不见得会少吃,怎么没长胖一点儿?”常凭亦纳闷,这肉都上哪去了,他扭头瞧一眼陈步长仿佛明白不少。
姜九生从落座开始咳嗽声不断,好在到场的连陈步长在内只有三人,是个单独的小聚,常凭亦方才的问话显然一点没听进,只是觉得嗓子干得难受,一咳就无止休。
“过完年后可以给自己放个长假,今年别再管了。”常凭亦说得语重心长,恰也是陈步长一直想说未曾说出口的话,姜九生是该休息了,有好长段时间疲于处理一些狗皮鸡毛的事情。
姜九生依旧没开口说话,只是咳嗽停住了,拿起调羹舀进一勺花蛤蒸蛋,开始若无旁人开动了。
常凭亦也没辙,身体总归是自己的,旁人再想管也是瞎操心,何况姜九生的样子看来一点不希望别人拘束他。
“九生,明天我来找你。”
姜九生把蛋吞进嘴里,半晌忽然开口,“等会我想走走。”
“不行,还是冬天,夜里温度低。”
“步长,”姜九生突然转向陈步长,“你听清,明天闭门不见人。”
陈步长惊了一跳,他一点不想参与他们两个的“战争”,愣愣看一眼表情不大好的常凭亦回答姜九生,“所有人?”
“所有人。”姜九生不以为然,喝一杯面前的白酒暖肚。
“步长。”常凭亦唤道。
陈步长皱眉,这回自己的名字怎么被喊到的频率这么高?
常凭亦伸筷子夹向西葫芦,“等会你跟那些人先走吧,我送九生回去。”
陈步长看看常凭亦再瞥一眼姜九生,“行。”
饭后陈步长等人识相地自行消失,姜九生的步子像踩着晚风飘着,常凭亦就安静在旁,用不上“跟”这个字眼,是朋友间的并肩走,常凭亦的气场虽沉寂却一点不输姜九生。
“饺子好吃吗?”果然还是常凭亦开口。
“我还以为你的饺子很特殊。”
姜九生显然并不是来回答他饺子好不好吃这个问题的。
“除夕的时候说想跟你单独聊聊,你还记得吗?”
“嗯。”
“我......我后几天没消息了......是因为......我真的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做,我......在询问老师关于做棺柩的事情,他比我接触早,做的年数长,应该是经验老道能解决我现在的很多问题。”
姜九生愣了一会,他没想到常凭亦是为了棺柩的事情,心里忽然发热,以为是酒劲后起,面上依旧冰冷,“嗯。解决了吗?”
“帮助很大,九生,之前我也跟你说过,我同意的只是你的执拗,虽我现在开始着手打造,但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安心无负担地放纵自己了,这并不象征着什么。”常凭亦表情很认真。
“放心,我从不会直接放弃,等你的东西。”姜九生扯出一抹微笑,拍拍常凭亦的肩。
常凭亦扭头咳了一声,瞬间换了个话题,“之前给你的皮衣怎么样,大小适合吗?”
“你知道我不穿的。”姜九生侧头眯眼瞥一眼常凭亦。
“人就要大胆尝试嘛,我跟你说那颜色适合你穿,下回穿着我看看。”
“再说。”姜九生很快敷衍过去,“其他的东西我倒是很喜欢,那条蛇不错。”
常凭亦听到猝然发笑,姜九生真是不管不顾全当个笑话。
晚上的大街不算热闹,可能是常凭亦挑了一条安静点的路,锣鼓喧天是远处的,这里只有闭门灯火。
“听说赵少礼走了?”
姜九生听到没有回应,点头示意。
常凭亦收好表情看一眼姜九生。“舍得嘛?”
“这件事我不能帮他,职场上的一切调动不是我强留住就是对他好。”
“有些事情变化真快!”
“是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
远处一声尖锐的猫叫,月上墨卷照得前方明亮,云层熙熙攘攘转瞬散开,地上的石板凹凸不平长了青苔,那青苔黑了。
姜九生忽然停住脚步,完全侧过身对着常凭亦,“我最近状况不太好。”
常凭亦知道姜九生口中“情况”二字是什么意思,也停住了脚步,两人相对而立刚想开口却被姜九生打断了。
“你听我说完,你要相信我的客观判断,我对我自己的身体最了解,这件事我没有跟其他人说,包括步长,跟你说不仅仅单纯出于信任,我也害怕一棵树突然地垮塌,一座堤突然决裂,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有些事情交代给你。”
常凭亦有些惊谔,不过很快收进心里了,开口居然不是拒绝也没有怒气,“今天太晚了,改日再说吧,来日方长。”
“是,来日方长。”姜九生莞尔一笑。
那天夜里从酒楼到姜家十五分钟车程的那段路,他们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中间停顿好两次,后来又聊了很多很多,多到姜九生都觉得自己婆妈啰嗦,只是常凭亦那晚之后愈发无言,整个人安静不少,气场里有种生人勿近的意思。
常凭亦说要姜九生给自己放个假,年后根本无需了,姜九生说得不错,他的身体他自己能做出很客观的判断,撑过年后姜九生就开始发病不断,陈步长猜想得到,年时就感觉姜九生怪怪,谅他一直在强撑,至此姜家闭门一个多月不接客,门外织网可罗雀的地步,春天大好的杏雨梨云一点没瞧到,甚至没精力去欣赏庭院里的植株,安霄如往日打理,一年多下来愈发得心应手,知道暗示把稳妥开过的植株定期移交到周叔管的植物园。
就算每天又开始被各种中药围绕,可是春天总算是来了,也许这对其他人而言只是个循环复始的开始,但对姜九生而言,他拖着这副身体又多生了一年。
姜九生从床塌走下来,屋里的暖炉一直开到四月中旬也没停火,陈步长出门前就把药碗搁在桌上,姜九生走去把手在炉火上伸开,慢慢咽下碗里浓黑的药水,陈步长怕他苦,在旁边放一杯热梨汁,然而姜九生不动声色地喝完,好似碗里根本就是一碗清水,他尝不到苦涩辛酸,仿佛舌尖麻木连触电的感觉都没有,每天的中药灌溉,时间一久味蕾犹如历经暴风洪水,他就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仿佛瞎子在赏日出日落,他若失味,也一定是从尝不出中药的味道开始的。
姜九生,世间的好手艺你再尝不到了。他眉头皱得勉强,在心中默念道。
一瞬间,姜九生想的并不是自己的舌头,而是记起了常凭亦的厨艺,他还有多少道拿手菜,可惜没尝到。姜九生笑得苦涩,真是被自己的反应打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