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姜九生胃疼病犯,果然喝大酒的后遗症,姜九生躺在床上,一时难以起身,甚至翻身都能感受到五脏六腑的闹腾,仿佛身体里有个小机器,拧上开关现在正在里面翻江倒海,姜九生眉头皱紧,额角出豆大的汗滴,嘴唇无血色,整幅模样看起来骇人,陈步长站在门口想进不敢进,看见姜九生的模样铁定难受,可又想让医生看看。
偏偏姜九生的执拗劲犯了,固执地不让任何人瞧,扭衣襟盘扣的双手开始发颤,对准半天才强忍住扣完,这幅模样他自己不是第一次见,姜九生暗叹一口气无奈起身。姜九生自小就有专医,王医师不仅对姜九生的病情熟稔于心,也对姜九生的性子了然一二,所以当陈步长擅自做主去找他时,王医生戴一副老花镜抓药立即回问是姜九生派来找的吗?陈步长老实摇头,王医师二话没说直接拒绝前行,说不是姜九生开口的一概不白跑,当真是清楚姜九生的臭脾气。
不管姜九生愿不愿意喝,陈步长还是将熬好的胃药放在门口石台上,只是等药完全放凉了姜九生才踏出房门拿起药碗喝两口,可能还是疼的厉害,否则铁定是闭门不开。姜九生缓一口气,好一会挪着步子走向书房,外衣顺着肩膀溜下一截,姜九生缓缓伸出手拉平整,抬头看一眼被阳光照射的纸灯,比他现在心里的黑白色调鲜艳太多。
安霄把别院的庭院里布置出浓浓年味,当然不止是别院,连着整个姜家花园,这多亏了陈步长让人买的各色纸灯,往年清一色的红灯,姜家也只有大门会挂上两个里芯有灯丝的,今年陈步长想着不能如出一辙,姜家是该热闹热闹,这还请人来过年必定是要装饰得愈发好看的,索性路过商业街在橱窗里瞥见不少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出手阔绰直接买断了店老板的一条龙推荐。
这其中就有安霄挂满树桠的花纸灯,这灯虽是纸制,可是金贵在纸,上好的八宣纸,最花功夫的还不止是灯形,单单灯上的彩绘明眼人一看就清楚,这是下大功夫的细活,以前的手工艺人满大街倒不比现在,可是作画也是讲究门派,当时作画里顶厉害的门派就是彩立门,传统的彩绘融入进独树一帜的调色搭配,花花绿绿的大胆碰撞,画中人或物大都想有腰板似的挺拔,立在纸上那叫一个逼真,就像浮雕的效果,可见画得出神入化。姜家自然不能让外人笑话,挂的东西不说多花荣,但也得拿的出手的,况且今年既要放言过大年,那就要办得大张旗鼓。
就好比大堂里陈步长新运来的木椅坐垫,那可是一针金丝一针心血,刺绣上成品,即使上面落下的是屁股,那也不能随便,做的朱红色,绣的是银毛金嘴丹顶鹤和金粉荷莲。陈步长这会用心了,连过年的碗筷茶杯都统一打点成年味样式,并非清一色的全红,而是红中夹粉再加橙,紫色不落,点缀藏蓝,金色修边,绿色配角。总之下人忙着装点,姜家要在年三十那天变得焕然一新。
这边姜家下人装点饰品打得火热,就是姜九生仍闭门不见只是高墙外依稀可听见咳嗽声有如拨浪鼓在拨,那边赵家庭院清清冷冷,大门口的汽车旁堆放着两大箱行李,赵少礼正在锁上大门,钥匙“咔哒”一声,就要起身去平添城了。
二十七号,溢城火车站,赵少礼站定在站台休息区,手里拽着车票将行李搁在一旁地上,对面是久违的姜九生,再次露面姜九生脸色虚弱不少,脸上甚至没有一点红色调,再加上今日得衣着也是黑白灰,看着越发觉得难受,前几日的病情反复发作再者就是这连续两周的重咳,吃进的东西少了,身形自然也消瘦不少,披着厚重的黑色外袄仿佛一座不小的山丘压在他的身上,好似轻轻一阵风就能将他吹斜向铁轨,看着就让人揪心,旁边的火车经过带着风和吸力,将姜九生额前极端的碎发吹向后面,他嘴角微微向上扬起,眼睛依旧神采饱满。
“这是我家的钥匙,拜托给你,帮我多打点些。”赵少礼从口袋里掏出一大胯钥匙伸到姜九生面前,火车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可是姜九生还是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都听进耳里,缓慢地伸过手接着放进衣兜。
“屋子冷清了容易生灰,人也是。”后半句话掖在心里,要是觉得不行就回来别再那硬抗。姜九生走进拍拍赵少礼的肩膀,力气不大却也花了姜九生好些精力的感觉,他的眼窝很深,像是有段时间没休息好,半晌姜九生一直憋的咳嗽还是忍不住从喉管里蹦出来了,如弹簧一般跳脱不休。
等候火车期间,两人几乎没怎么开口,难得赵少礼也沉默寡言,姜九生则显得更沉重,眉心紧皱致始至终都没舒展开过,既然在临别前没了话题。
片刻之间,赵少礼的那趟火车来了,他想跟姜九生说的还是那几句老生常谈的话,无非是关于姜九生的身子,可是现在他心中像有千斤顶压在胸口想提又不想说出口,他看一眼绿色车皮,而后慢慢提起脚边的行李箱,临上车前终于决定还是背过姜九生极小声说了一句,“回来前我会先通知你,火车站上看见穿着一身神气军装的,也挺好认。”声音瞬间淹没在人群告别声中,赵少礼说罢迅速登车了。
再见不知是猴年马月,请好好善待新年也好好善待自己。
姜九生看着赵少礼上车站在原地又等了一会才转身离开,衣兜里的一串钥匙走路时发出不小的声响,却也被远去的火车轰鸣声淹去。火车站外的寒风凛冽,北风呼呼直吹,下人快拉车门忙于给姜九生遮风,姜九生却顺着风的方向呆呆望去,只看见灰茫茫白皑皑一片大雾满天。
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赵少礼走得匆忙,就是新年也要跌跌撞撞地来了。年三十的讲究也不少,光是吃上就极多讲究。三十一日上午,常凭亦依旧没有赶回来,码头上仍旧没有收到他的消息,那件皮衣之后常凭亦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这时姜九生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常凭亦是真的出国了,一瞬间鱼沉雁渺,杳无音讯。
前一天三十日姜九生坐于卧室书桌,桌下是炉火正旺,他摊开手把手烤得暖洋洋,对着正面进来送餐的陈步长发问,“常凭亦有消息了吗?”
“没。”
三十一日姜九生又重复问过一遍,依旧是单个“没”字从陈步长口里出来。
除此一句问话外,姜九生几乎把自己隔绝于别院以外的世界,甚至包括姜家其他部分。姜九生单手握成拳放在嘴边一阵猛咳,时断时续的声音却每次都像颤着心肝,他坐在房间席地上,把手放在左心房慢慢抚平那里。
他眉心时常皱起,很难看,姜九生越来越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了,这光是小风寒都能表现出身体抱大恙得样子,姜九生顺手拿起桌上的梨酒,嘴里无味尝不出个酒精甜苦来,牵强一笑了之,一口闷下将杯子搁在一旁,而后又是一阵大嗑,咳到窒息感压迫而来,拖着这副身体还跨得过所谓的新年吗?
不想过年的初衷没变过,姜九生没有不看医生时的固执,但也感受不到欣喜,甚至连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都流露不出来,脸上僵了,好似冻僵,麻木嘴脸,片刻发不出一声只能吭出一个嘶哑嗓子扯出的“诶”声。
“步长,给我煮碗姜汤过来。”
“厨娘已经热上了。”
姜九生忽的唤来陈步长,陈步长一惊立马跑去,没料到姜九生居然主动要姜汤,难道屋子里的火不够?陈步长想着还是应该再搬些炭火进去。
“晚上大家都不回去吗?”
“都留着。”
“那你记得好好招待。”
“一定。”
“晚上的年夜饭都准备妥了吗?”
“放心吧,没让厨娘烧,请来的厨子菜色全都安排过。”
“嗯,反正少礼也不在,看看如若还有原先的人过不来的,就可以免掉几个菜省的多余太多。”姜九生这话其实不在于浪费,而是确定还有没有人不来的,这人里自然也包括着失踪多日的常凭亦。
“知道了。”陈步长微微点头,立马下去办。
长胜码头上,暗蓝色天空刚被暴雨冲刷过,依旧不见得消退的迹象,硕大的墨云挂在天边,有一艘白色不大的邮轮正在排开水面向岸边驶来。常凭亦穿得厚实,站在船上的甲板上看着碧蓝的海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胸前的一块浑黄翡翠左右晃荡,果然还是溢城的天更好看,夕阳落得更早,明早的朝阳也升得更早,他从邮轮上远远望向溢城,看来红绿朱紫一片繁华奢景,年味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