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越自江心洲落败后就干脆与江心洲断了来往，知道老家伙不中靠趁早弃暗投明稍显聪明，邵越一早向姜九生投诚表决心，为此之前姜九生刚完工的西医店他特意主动请愿去那边打理，一来远离码头表示自己认错态度，二来可以间接避免掉自己有个更难看的结局。
姜九生要碍于姑母的面子，邵越自己情愿的倒也好，这样对两边都好说话，姜九生自然同意，西药店也需要人打理，他还在考虑要委派谁去，现在麻烦直接解决，难得邵越机灵一回。
不过近一年来，邵越在西医店的表现倒是很出色，兢兢业业地守在西药店，一改平日的游性，竟把店铺打点得风生水起，如若他不再犯混，姜九生觉得邵越可用。溢城人打脸的速度这些年屡见不鲜，不熟的来之前什么都嘀咕着不好，熟了之后可谓踏破门槛，人们发现西药比中药来得快速方便，见效更快，这一年西药的购买力一下子大大提升，有好多中药铺子抵不住都关门转店了，姜九生对这件事倒不是很满意，他虽是率先开起西药店，可并不代表他推崇西药，中药自然有中药的好，如若因为西药的出现致使中药馆支撑不下去，他怕是又得想办法了。
“赵队长面色红润，略微发福，还研究起玉器，总之一切安好。”陈步长跨着大步回来，见到果篮子里不知从何而来的各个品种的柿子，“谁来过了？”
“常凭亦，来找你的。”姜九生低声道。
“对哦，我给忘了，明天寒衣节我托他做点东西。”陈步长就觉着什么事情好像漏了，一经提醒立马记起。
姜九生轻“嗯”一声，陈步长听出他嗓子发哑，“步长，你说人生气的时候会不会特别幼稚？”
“那得看是什么情况，具体对谁？怎么了？”
“步长，你还记得我好多年前的一个心愿吗？”
“生爷您要不提个醒。”
“罢了，不记得也好。”
“您不会......不会是......又想着您的后事吧！”陈步长说的意思其实就是姜九生想要打棺材的事情。五年前姜九生升起的念头，后来他们也跟船到过不少地方，打听过很多好手艺的人，可是都拒绝做灵柩，姜九生也就一直没达成他的心愿。
“我找到能做的人了。”
“您不会指常凭亦吧？”
“嗯，他手艺精湛雕功巧，又较了解我，他能做出我想要的东西。”
陈步长闷声，半晌抬起头望向姜九生，“他什么反应？”
“不惊讶，但是好像有点......生气。”姜九生难得在一句话里停顿。
这不奇怪，早年陈步长刚知道只个想法的时候也生气，觉得不吉利，一直劝说姜九生打消掉这个念头，说是纯瞎想，人活得好好的怎么能能给自己做好棺材？何况要提前也是半个身子都快进去的人。不过后来姜九生难得执拗在一件事上，陈步长虽是嘴硬心里不痛快可也一直陪着姜九生四处打听，现在听来什么感觉，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觉得心里白只蚂蚁爬过，十分痒。
“生爷，我们看得没您豁达，都需要时间消化，再等等吧。”陈步长突然背过去，感觉说这句话的声音沧桑不少，“生爷，以后能不能少提？”
姜九生没说话，嘴角居然挂着笑，陈步长犹豫着开口，“生爷，那我先去找常凭亦把明天的事情解决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从院门走出，在门口的安霄打着手语给陈步长，陈步长眉头一皱径直走过。
果然不论过了多久听来还是觉得不舒服，他一直跟着姜九生，不论最后的结局是什么，他发过誓，要永远效忠他的小生爷。
陈步长竟比常凭亦先到岚苣殡仪馆，门里看店的伙计说他们常馆主人不在，陈步长纳闷了，这常凭亦跑哪去了？手上接过店伙计递来的明日要用到的东西，一袋子纸衣。
“你知道你们常馆主去哪了吗？”
“后边坪山墓地。”
陈步长愣了一会，“有人下葬？”
“没有，就馆主一个人。”
陈步长想不通，“回来记得跟他说东西我取走了，后日再来一趟，有事找他。”
坪山墓地在隔岚苣殡仪馆两条支路的坪山上，是岚苣殡仪馆的承包地，俗称的私人墓地。坪山不算山，只是地势较高，看起来像座山丘，所以人称坪山，正值十月，黄菊遍野，常凭亦只穿一件白色衬衣，晚风从他衣领上掠过，就像白居易曾看见过的景象，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
常凭亦站在父母墓前，神情说不出的落寞，幕前有几支刚才折的菊花，他手中还有几支，并没有悉数放下，他瞥一眼旁边的墓地，是姜家老爷和大夫人合葬的墓地，常凭亦踱着步子朝那边走去，弯下身将手上剩余的三支黄菊献上。
翌日，陈步长大早上就赶去墓地，反正今天寒衣节这件事情早晚要做的，起个早把该办的办完赶紧回码头处理要事，想着陈步长加快了步伐。清早墓地空旷，陈步长还是第一次感受到墓地的露水，他深吸两口，不禁感慨，社会动荡，如今更是混乱得不止一点点，已经走的人可以安心躺在棺材里，墓地空气比外面新鲜，什么事都不用再操心了，其实挺好！
“老陈，你说外面沸羹之势已定，你在这地里可以闷不作声，真羡慕你，那就继续闷着吧！地下不知道有没有的清福享？地下的那位大人昏不昏庸？你去过了，要把答案告诉我啊。地下的大人到底会不会识人？可千万别看漏了，别让好人被鬼话糊弄了。”陈步长这话听来别扭。
他就招摇地坐在陈溪荣的墓前台阶上，两腿叉开，坐得随性，他也不讲究，从袋里摸出黄纸包着的两个麸馒头，更冷些更大些的那个放自己嘴里叼着，另一个伸手摆到碑前的碗里，然后拿下嘴里叼的咬一大口，“刚来这的路上看见了就买了，现在居然还有卖麸馒头的，真不多见。这个热乎的留给你，大的给我，也不能浪费，我来的早还没吃早饭，饿着呢！你瞧着现在的情景像不像刚进姜家前，要离开老屋那天，你跟我坐在老屋的门槛上啃着邻居张奶给的两个麸馒头，你永远把大的省给我，记不记得，一模一样的麦麸揉的。”
这一口陈步长嚼了很多下再吞进，麸制的容易喇喉，“你说吃这种馒头的时候就要细嚼慢咽，一点点来不能急的，我刚刚数着了，十五下，够慢了!”拿在手头的馒头被风吹得硬邦邦的，他拿起再啃下一大口，鼓出了松鼠肌，“当时还说张奶太扣，只肯拿麸馒头给我们，自己在家蒸着白馒头，其实张奶已经算客气，附近邻里还有谁会给我们吃的？他们耳朵可精，听到我们身上铜板响声都没有，见到我们不跑就不错了，你也是，后来生活好了就对他们太客气了，不值得！你下葬那天都啃着肘子嘴角还流着油呢，那是我们家的油。以后我们再也不要便宜那帮人了，你说行吗？”陈步长把最后一点馒头悉数塞进嘴里，鼓得老大，口齿不清道，“你肯定听我的。”
陈步长嘴里继续嚼着不停，缓缓站起身，拿袖子不修边幅地把眼睛抹干，然后生一把火把纸衣烧去，再去姜家老爷和大夫人墓前磕头上香烧衣，念叨几句，甚至跟陈溪荣连句告别都没说，很快就红着两只眼睛离开了墓地。陈步长是个感性的人，起码在某些人情亲情方面感性大过理性，也没什么不好的，一直理性的人心中藏着苦。
下坪山的路上偶遇常凭亦，看样子是跟顾客一同来的，两三号人男女老少俱全，像是一大家族人，陈步长与他对视一眼，微微点头示意，就径直走过，他知道今天常凭亦会比平日忙很多，还是明天再跑一趟殡仪馆吧，有些话他憋着不痛快，还是决定跟常凭亦说。
码头这几日没什么大事，一样的开工忙碌，陈步长今天就是想呆在码头上，他甚至有点感觉到自己的堕落，正盘着腿跟几个码头工人在小屋里玩起了骰子，喝着黄酒，哼着小调，只是心中愈发郁闷，连几个眼拙的工人都看得出，仿佛黑气绕身，吓得他们没法问也不敢赢钱。
码头歇业工人也就下班，赌局歇了，陈步长玩完骰子仍旧不想回姜家，在街上的糕团铺门口耐心地等着师傅拿出即将出炉的糕团，师傅看去比陈步长还心急，估计是认识面前的陈步长，不敢多耽搁立马起炉，陈步长等得意犹未尽，直到师傅小声喊他，他才说个数，称了热乎乎的糕团，就绕路直奔赵少礼家。
“我本想打两壶黄封提过来，在卖酒的外面逗留了一会还是决定来蹭你的好酒，刚出锅的糕团，你有没有花生米？”陈步长一进赵少礼屋子就直言道，显得熟门熟路的样子。
“你来我这喝酒？”
“嗯，庆祝赵队长您重获新生，重挑重担，把恶势力一网打尽，再创辉煌！”
“少花言巧语，不是你的作风。你来喝酒跟姜九生报备过了吗？”
“就这一次，高兴嘛！”
“看你这神情不大像高兴啊？”
“我心里乐开了花，只是你不知道罢。”陈步长扯出一丝苦笑。
赵少礼看在眼里，识趣得没再追问，只是提醒道，“我明天还得起早去军队复职，你可别喝过。”
“知道，不耽误你。”
陈步长估摸着姜九生应该睡了，悄咪咪从侧门溜回房间关上门，他也不知怎的，就是心中闷闷，不想见着姜九生。陈步长转身之后发现桌上有碗放凉的腺梗菜菜干拌面和豌豆汤，仔细一嗅，面里还有猪油味，他端起碗豆汤喝一大口，没碰那碗面。
那日姜九生睡得早，梦里有两只长鼻木偶对峙，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尽显幼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