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卉秀参见皇后娘娘。”莫黎走到皇后面前,任凭皇后不善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莫黎,你一直都是好孩子的。”
皇后的语气,尖锐而刻薄,说着温存的话,脸上却再无慈眉善目。
莫黎点点头。
“是,莫黎一直都是懂事的好孩子。”
“那关于那日浮生殿上的事情,你是否该对本宫有一个交代呢?”
莫黎低着头,皇后看不见她弯弯的眼睛,昨日皇后题字之后,那个恢宏的屋子就被挂上了浮生的牌匾。
“莫黎不明白浮生殿上的事,皇后娘娘为何如此生气?”
皇后素手一拍。
“难道本宫不应该生气吗?”
莫黎抬起了头,恢复了一双清澈的眼睛。
“娘娘,莫黎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呢?我们说的难道不是为莫黎的郡主府题字的事情吗?”
皇后杏目一瞪。
“你可不要和本宫装傻。”
莫黎面色毫不露怯,反倒是笑了。
“娘娘,如果不是的话,那莫黎就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了,莫黎做了什么让您不高兴的事情吗?”
皇后看着一脸正气的莫黎,气不打一处来。
“卉秀的意思是,昨夜的事情,与你无关、甚至你之前并不知情咯?”
莫黎点头。
皇后不动声色的瞟了一眼屏风。
“卉秀郡主,你最好说的都是真话。。”
莫黎也乖巧的退步。
“卉秀不敢欺瞒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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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凤喜宫,莫黎脸上的笑容浅浅的,远处传来了嬉闹欢悦的声音。
内宫女子想要从西宫门走出去,必然要经过御花园,可是莫黎是殿前的郡主,原本可以走正道绕过御花园的一片欣然。
却遇上了同样走正道进宫探望的凌珏喆。
凌珏喆看见她,乖巧的笑了笑。
“郡主、进宫来做什么呢?”
莫黎行了礼。
“殿下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凌珏喆做了个请的手势。
“原本是来探望母妃,不过既然巧遇了郡主,不如同行?郡主可赏脸?”
莫黎浅浅的笑了笑:“卉秀本来已经要出宫去了,既然殿下诚心相邀,那多留片刻到也无妨。”
凌珏喆似乎猜到了莫黎会同意,满意的笑了笑,说来也奇怪,凌珏喆堂堂三皇子,身边连一个随从都不带,莫黎更是只有徐璐跟着。
“郡主这位侍女似乎很得力呢,郡主做什么都会带着。”
凌珏喆和莫黎搭话。
莫黎看了看谦逊表情的徐璐。
“的确是很得力。”
凌珏喆带着一种莫黎看不懂的表情,又说。
“郡主对这宫中想必不太熟悉,我来带路如何?”
莫黎迟疑了一下。
“那就劳烦三殿下了。”
随着眼前场景不断的变换,莫黎心里逐渐布满了不安。
直到两人停下,莫黎才确认了心中所想。
那片长年火红火红盛开的花林,早已不复往昔的风彩夺目,没人打理的枝丫杂草丛生,恢弘的殿门上竟有虫咬的小洞和根本没有人清理的鸟毛,铺满了腐烂的落叶。
“这里曾是宫中不得不看的风景,如今着实是破败了些…我不自觉的带郡主来这儿,想必很扫郡主的兴致。还望郡主见谅。”
莫黎看着一片梅海如今的糟粕之气,宫殿没有任何变化,但早已不复往昔的扬眉荣宠,没有被推倒,但却被闲置,砸在地上摔成两半,四溅的木屑以及上面脱落的金漆,依稀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不过即使字迹完全消磨,即使不俯下身子仔细辨认,即使闭上眼睛,莫黎都能清晰的说出上面的字。
“这儿曾是有世外梅源之称的不厌榭,曾经的梅妃娘娘所居之处。”
凌珏喆细心的在一旁介绍,可是这座轩榭,不会有谁比莫黎更熟悉。
她清晰的记得哪里有一窝鸟蛋,哪个犄角旮旯有一株埋进去的小花,哪块金砖松动,哪个抽屉里放着金瓜子儿,哪个角落适合躲猫猫…那是她整个童年。
她记得绝美的姨娘抱着妹妹笑的夺目的柔情,记得捣蛋的时候爬上树不肯下来挨罚的自己,记得吓到花容失色的雪儿,记得与她们疯闹还要装矜持、可爱极了的的凌袭杰。
记得关于这里的一切,更记得在哪一颗梅树下,穿着青色雪袍的少年朝自己伸出素白的手、唤她叶子。
那是她的青涩,也是她最美好的回忆。
“郡主?”
凌珏喆看着有些沉浸在记忆里的莫黎,不忍心打断,却还是开口。
“郡主想进去看看吗?”
莫黎看着凌珏喆不停打量的眼神,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宫殿已经如此破败了,殿下为何要带我来这儿呢?”
凌珏喆看着表情决绝的莫黎,皱了皱眉头。
“郡主……不想进去看看吗?”
莫黎坚决的摇了摇头。
“莫黎不觉得有进去看的必要。”
凌珏喆叹了口气:“我也是不自觉的把郡主当成了一位故人,想来那位故人应该很想进去一看,既然郡主并无此意,那我们走这边离开吧。”
莫黎点了点头,随着凌珏喆的脚步,一步一步的朝离开这座宫殿的路上走去,缓缓地、却很庄重。
回不去的,终归是回不去了。
“昨日情形混乱,还未来得及给郡主题字,我在郡主府闲游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一处偏远的、几乎全被树林挡住的屋子,不知那屋子可有名字了?”
莫黎想了想。
“可是一座屋前种一棵粉色花树的小屋?”
凌珏喆点头。
“那小屋是整个院落凸出来的地方,素净清雅,远离主屋与主道,莫黎本以为不会有人发现的,故而还未曾命名。”
凌珏喆眼中出现了一丝亮色。
“郡主可否赏脸,那小屋子由我来择名字呢?”
莫黎皱了皱眉。
“当然,殿下美意,莫黎岂敢拒绝。”
“就叫、‘不知’如何?”
“何解?”
“生处于世,万事不知,不知何为对错黑白,不知生于何亡于何,不知尽头起点,虽为不知却也算通透。”
莫黎口中念叨着不知,心中仔细琢磨了一下,略略的点头同意了。
“那多谢殿下赐名了。”
凌珏喆眼中的亮色渐渐的暗了下去。
“我似乎看见了郡主两条长廊上刻的名字,想来很有寓意。”
莫黎笑了一下:“殿下说的可是抱琴廊?不知什么值得殿下青眼的地方呢?”
“只是让我更了解郡主的才学了一些,更加敬佩郡主的才气了。”
莫黎谦逊的道谢。
“我在京中数十载,所见过才气能与郡主媲美的,也不过一女子。”
莫黎一经惊,凌珏喆每一句话都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绵里藏针刺探虚实,稍有不慎恐怕就会漏出破绽。往后再想改变在凌珏喆心中自己与叶茜的联系,只怕更不容易。
“殿下谬赞了,莫黎不过寥寥,配不上殿下如此夸奖。”
凌珏喆倒是不吃这一套:“郡主才是自谦了,郡主难道不想知道,那位才女是谁吗?”
莫黎叹了口气。
“殿下请说。”
凌珏喆转过头:“还记得刚刚的不厌榭吗?曾经的淑妃,如今的皇后曾想赐名着离为浮梅榭,被一幼女嘲笑粗鄙,随手拈来‘不厌’二字,玩笑之间却被比的落败,自此才叫‘不厌榭’,我所说之人,正是那位惊才艳艳的幼女。”
莫黎叹了口气,年幼之时心高气傲不知天为何高,地为多厚,自诩三分才气,面对着淑妃妃都直言不屑,也许正是日积月累的傲气,才至今日情形。
“不厌二字,着实惊艳深奥,那幼女尚且年幼便如此飞扬,另莫黎敬佩,可是京中哪位才女?”
凌珏喆略带深意的眼神凝视了莫黎半晌,才缓缓地开口。
“许是聪慧的令上天嫉妒、又或许是过慧易夭的缘由,那女子在十一年前就随着一场倾覆香消玉殒了……”
莫黎刚要开口宽慰凌珏喆,就见凌珏喆有些失态的伤感,自顾自的说了下去。
“如今京中,再无一人可媲美她当年的风采了。”
莫黎想要开口,却觉得咽喉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闷闷的堵着,满腹宽慰的话,此刻却是一句都说不出来。
当年她离开的时候,珏喆还小,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想到这孩子对自己竟有这般情意吗。
“殿下不要太过伤心了,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要好好活下去才是。”
凌珏喆倏然转过头,看着莫黎波澜无惊的双眸,似乎想从中找出一丝丝与叶茜相同的风采,却还是落败而归。
“郡主、你真的、真的一点点都不像她。”
莫黎清明的近乎冷酷的开口。
“殿下还没有醒酒吗?”
凌珏喆突然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珏喆看着莫黎,眼中满是绝望的神色,口中疯癫的喃喃自语,却很小声。
“你不是……你怎么可能是!我二哥疯了吧……才会觉得你是叶姐姐。”
“殿下。”
莫黎突然开口,声音依旧温柔动听。
“殿下思念旧人,也要看看旧人是什么身份才好。”
凌珏喆大口地喘着气:“郡主…此处偏僻,乃是那不厌榭的后门,不会有人看到、不会有人听到,我最后问一次,你是她吗?”
莫黎坚定的看着近乎癫狂的凌珏喆。
“殿下,无论您问多少次都好,莫黎真的不清楚您在说什么。”
凌珏喆站直了身子:“郡主入京不过寥寥几月,从一个地位低廉任人摆布的庶女,到如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郡主,一双素手搅弄风云,京中之事皆了然于胸,却告诉我不知道我问的是什么?即便您不是什么旧人,肯定也会在调查的时候知道十一年前那一场腥风血雨吧,为何却跟我说完全不知道呢。”
莫黎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倾颓的殿宇,不复往日巍峨,眼前的少年,不负昔日的神采。
“殿下,止步吧,您不应该继续追问了。”
“叶姐姐!”
“殿下!”
莫黎终于皱起了眉,露出了疾言厉色的表情。
“莫黎不过十六七岁的年岁,而殿下口中那位故人玉陨之时就已是及笄之年了吧?如今十多年过去,殿下竟然问莫黎是否是那人、是殿下昏了头吗!?”
凌珏喆稍稍镇定了一些,或者说是被莫黎一番言语说的冷静了些。
“郡主……所言极有道理。”
宫殿的门传出吱呀一生,莫黎眉头一紧,反观凌珏喆却无惊讶之色、心中疑惑。
如今这里,居然还有人住?看凌珏喆的样子,似乎还是很熟悉的人。
不厌榭中挪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两人站的位置隐蔽又远,似乎没被那个身影注意到,细细的手臂拎着木桶,慢慢朝唯一一口看上去比较干净的井眼走去。
变化之大,令莫黎一时之间没认出来,凌珏喆却只是思索了一下就抬脚离开了两人站的地方,朝那身影走去。
莫黎无奈,只好跟上。
“五妹!”凌珏喆抓住木桶的桶把,拎着绳子,叫住了那个瘦小的身影,后走来的莫黎听到凌珏喆口中的名字,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十五岁的年岁身体却像是十一二岁的女孩,正是她当年离开的时候尚在牙牙学语的妹妹,罪妃叶氏的遗孤,当今陛下的五公主——凌姣晴。
看着瘦小的身子上面累累的伤痕,穿着磨的不像样子的布衣,甚至还能看出短了一块,头上无一丝金银点缀,只是用一根木簪略略束着,两鬓的发丝有些发枯,嘴唇苍白无色,感觉像是勉强支撑着活下去的样子。
她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妹妹在后宫的生活会有多艰难,但未曾想竟会至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