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汉淮南王刘安(刘邦的孙子)好道术,信神仙,得道后举家升天,牲畜皆仙,犬吠于天上,鸡鸣于云中,后人便有白日升天的传说。可是刘安其实是因被人告发谋反而下狱自杀的。王充《论衡 · 道虚篇》对升天事曾有纠辨。
韩愈的《谢自然诗》中,那个白日升天的主角却是家境贫困的少女,她的内幕尤其奥妙:
果州南充县,寒女谢自然。童騃无所识,但闻有神仙。轻生学其术,乃在金泉山。繁华荣慕绝,父母慈爱捐。凝心感魑魅,慌惚难具言。一朝坐空室,云雾生其间。如聆笙竽韵,来自冥冥天。白日变幽晦,萧萧风景寒。檐楹暂明灭,五色光属联。观者徒倾骇,踯躅讵敢前?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茫茫八纮大,影响无由缘。里胥上其事,郡守惊且叹。驱车领官吏,甿俗争相先。入门无所见,冠屦同蜕蝉。皆云神仙事,灼灼信可传。(下略)
诗的大意说,四川南充县有个贫女谢自然,天真无知,却相信神仙,于是断绝繁华,离弃父母,入山修道。她的虔诚不为神仙感动却为魔鬼倾心,神思恍惚难以具体说明。有一天她坐在空房中,忽然云雾下降,冥冥中又听到仙乐之声。顿时白日幽晦,寒风四起,檐楹之间忽明忽暗,掠过五色之光。观众大为惊骇,吓得不敢向前。一刹那间,那女子拔地而起,飘然如风中之烟。八纮(大地的极限)茫茫,她的影子和声音都无法捉摸。地保忙把这事向官府呈报,郡守闻而惊叹,驱车到来观察,当地百姓争先恐后纷纷往观。进门后一无所见,连她的衣帽鞋子也见不到。这一来,全城哄动,都说这是千真万确的成仙事件。
接下来是韩愈抨击求仙的议论,还责备始作俑者是秦皇、汉武,流毒延续到后代而不可收拾。全诗前半段是叙事,后半段是议论,所以程学恂以为“有韵之文”。
韩愈是排斥佛道的,但他是站在儒家立场,以佛道为异端,特别是对佛教,更斥为夷狄之教。韩愈自己原也有宗教,文武周孔便是他的四大偶像,他进入文庙,见了孔子牌位,就会下跪;所以,他不是一个无神论者,相反,他相信世上确有妖魔鬼怪,诗中说:“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他认为都是可能的。谢自然已“飘若风中烟”,他就以为是幽明杂乱,人鬼相残,被妖怪摄去了性命,因而为她的“孤魂抱深冤”而痛惜。宋人葛立方《韵语阳秋》卷十二:“韩退之集载《谢自然诗》曰:‘须臾自轻举,飘若风中烟。’人多以为上升,而不知自然为魅所着也。故其末云:‘噫乎彼寒女,永托异物群。’”葛立方也是这样看待。清人如李光地《榕村诗选》、王懋竑《读书记疑》以为韩诗是在说仙道犹鬼道,当时举世皆相信谢自然是仙去,韩愈却以为“木石生怪变,狐狸骋妖患”,便是韩愈的卓识。即是说,仙道是不可信的,妖魔却是存在的,谢自然是中魔着邪了。
不信仙道而信鬼道,这样的逻辑,今天的读者能够信服么?如果不信服,那又如何解释谢自然白日升天的疑案?
揭开这一秘密的是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
谢自然女仙白日飞升,当时盛传其事至长安。韩昌黎作《谢自然诗》,纪其迹甚著,盖亦得于传闻也。予近见唐诗人《刘商集》有《谢自然却还旧居》一诗云:“仙侣招邀自有期,九天升降五云随。不知辞罢虚皇日,更向人间住几时?”观此诗,其事可知矣。盖谢氏为妖道士所惑,以幻术贸迁他所而淫之,久而厌居,又反旧居。观商诗中“仙侣招邀”,意在言外。惜乎昌黎不闻也。然则世之所谓女仙者,皆此类耳。
这段话倒很有见识,也见得杨氏的读书有得。文中的“虚皇”,指道教太虚之神,“却还”为回到之意,但杨氏仍相信妖道士有幻术。
刘商是代宗大历时人,时代略早于韩愈。韩愈对谢自然的故事只是听说,刘商也未必见到过谢氏本人,但“却还旧居”的事情必是事实。据韩诗说,“童騃无所识”,似乎还是一个天真的幼女,据《集仙录》,谢氏的年龄是十四岁。刘商本人是相信道术的,《唐才子传》说他“好神仙,炼金骨”,也许他认为这是道门中的丑事,败坏仙道声誉,所以作诗讽刺,诗却写得委婉而微妙。
唐代女道士的风流故事,是大家所熟知的,李商隐和女道士的关系,就是著名的例子。《醒世恒言》中有一篇《勘皮靴单证二郎神》,写宋徽宗的后宫韩夫人到二郎神庙进香,有感于神的美貌,便祷告来生嫁个二郎神那样的丈夫。那一夜,她烧夜香时,二郎神果然出现于她面前。后来几乎天天都到她房里。最后,这秘密被揭穿了,所谓二郎神,却是孙庙官假冒的。
这个故事,也可和谢自然故事相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