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簸一路,越靠进齐芳斋戒严的家丁数目就越多。
九曲十八弯,绕回了小院儿,院子被几十个衙役围着,看那架势,一只苍蝇都别想飞出去。
大门台阶下集聚了一大帮子人,婆子、丫鬟,各个院儿里的都有,连老夫人身边的几个最得力的几位妈妈都到了,看样子老夫人也被请到我院子里来了。
“哟,乐姐儿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是被清兵吓破了胆儿?”刘妈妈立在几个婆子身边,朝我翻了一个白眼。自上次神棍事件后,这厮一直记恨着我,如今见了我这幅模样,自然要挤兑几句。
齐芳斋背靠着巡抚衙门,又在宅子的中轴线上,自然是最安全的地方。
宋大人此刻不在府上,这样周全迅速的安排,绝非出自夫人之手,看来背后定是有高人指点。
背着我的官兵一只脚刚踏进门槛儿,四五个平日里常关照我的姐姐们就围了上来,“姑娘,这是怎么了?”
这院子里很少有这样热闹的时候,宋府的花瓶丫鬟们都守在这里。一个个抓着手帕,抱着暖手炉,倒不像是下人,反而更像是府上的小姐们。
我敏捷的从小兵背上窜了下去,见院子里的王铁蛋儿已被移走,哪里还有心思与她们寒暄,拉上楼雨闯进了正屋。
老夫人和齐妈妈坐在堂上,左下手依次是夫人和钱师爷。三位妇人皆是一脸愁容,一屋子人都已乱了阵脚,唯有钱师爷一人淡然自若,看来戒严宋府和把人聚集在齐芳斋都是他的主意。
“怎么横冲直撞的!”老夫人手里攥着佛珠,苦着脸,见我冒失的样子,呵斥了一句。我瞧她半张着嘴像是还想再训几句,却不知为何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没规矩!”齐妈妈双手放在膝上,坐姿还是如常,却已没有了往日的神采。换做他日,她早就罚我站规矩去了,今日似乎没什么心思管教我。
“婶婶,院子里的那个人呢?”今日不但老辈们没心思管教我,我也没什么耐心被她们管教。
“谁?”夫人受的惊吓不小,早就将王铁蛋儿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跑到哪儿去了?可看见致儿了?这街上都乱了套了,他可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去玩儿。”
“婶婶放心,宋致在内医馆,一会儿就过来。”听我这样说,夫人紧皱的眉头方才稍稍舒缓了些。
“小姐不必担心,那位姑娘已被移到西厢房里了。若是一直躺在冰凉的地上,是会伤风着凉的。”钱师爷不稳不慢的回答道。
excuse me?
伤风?着凉?
那么重的外伤,怎么就看不明白为什么不能随便挪动吗?
多么别致的脑回路!
这位钱师爷在济南也算是个叱咤风云的奇男子。
外男不便随意出入内宅,我与他虽然只有一面之缘,可他的那些个光荣事迹,早把我两只耳朵都灌满了。
四十出头,曾是济南首富独子,未满及冠之年就败光了所有家产,气死了奶奶和双亲,最后还是靠酒肉朋友集资给他捐了一个官儿。
南京吏部尚书,应天府要职,一块儿肥美的差事,他却视之为刀山火海,死活不肯上任。后来,凭自己“过人”的才华感动了宋大人,毅然留在巡抚衙门做起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师爷。
这样看来,宋大人的智商也一定很感人,正所谓物以类!
“老夫人,夫人。”王管家晚我们一步进正屋,“大人派人来了。”
“是不是清兵打进来了?”宋夫人惊恐万分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巡防营的兄弟早一步关了城门,鞑子们见突袭不成,在城外五里扎了营。大人是派我们来保护师爷去城楼,说有要事相商。”两个官兵非常有规矩,一直垂眼看着自己的鞋尖儿,不敢越拘冒犯堂前的几位女眷。
“大人呢?大人可还好?大人可说了几时回家?”老夫人顾不得其他的事儿,心里只挂着自己的儿子。
宋夫人揪着手里的帕子,不断揉搓,“有什么事不能回巡抚衙门商量的?非要去那城楼!战场上刀剑无眼,要是伤着了怎么办?”
“可不是吗!”老夫人听罢锤了几下自己的大腿。
齐妈妈连忙劝说道,“老妹妹别担心,咱们宋家的孩子们自然都是平安的。”
没人劝不打紧,最怕就是逢事后有人哄着劝着。
老太太瞬间戏精附体,掏出袖子里的帕子抹起了眼泪,“他又不是武将,连鸡都不敢杀的人!怎么就被支在最前线了!我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这把老骨头就不活了!”
一旁的宋夫人也开始强行给自己加戏,“他本就是个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的人!”
也不知善心什么时候与打仗扯上了关系?
宋夫人的哭声传了出去,惹得一院子女娇娃全都开始抽泣。女人们哭作一团,院子里的气氛跌入了冰点,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愁云满布,这使流不出泪的我和楼雨都成了异类。
逃也似的将楼雨扯到了西厢。这屋子里一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留,反倒使我松了一口气。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突袭的清兵吸引了去,正好留出一个绝对安静环境让我做手术。
王铁蛋儿趴在小床上,整个人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嘴唇也不知是冻得发紫,还是失血过多后的惨白,总之整个人的状况非常不妙。
扯掉尤物湿透的衣服,用一旁的被子将她紧紧裹住,“劳烦姐姐找几个暖炉塞进被子里,这丫头都快凉透了。”
“好!”楼雨应了一声,出门去找来了四个暖手炉子,一股脑全塞进了被子里。
我把纱布,金创药,还有药箱里各种小刀子排好放在圆桌上,挨个儿挑选,没有找到一把称手的。掏出怀里的火折子点燃蜡烛,抽出插在靴子里的匕首,看着锋利的刀刃,十分满意,将它放在火焰上反复炙烤,“再准备一些针线来,兴许一会儿用的着。”
“你不害怕吗?”楼雨在屋子里找出一筲箕的棉线,走到我跟前。
“怕什么?”我目光如炬,满脑子都是一会儿开刀的细节,敷衍道。
“清兵啊,比你大的姐妹们可都被吓哭了。”她放下簸箕,一脸认真的问道。
“这有什么好哭好怕的,姐姐不是也没哭么?再说了生死自有天命。”眼下的楼雨在意的是我怕不怕,而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若我直说由我来操刀取箭头,楼雨是断然不会答应的。
我亦知道这是下下策,若是只能在毫无外科经验的楼雨和给自己掏过无数次子弹的我之间做选择,不管多少次,我都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