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玉真策马自安化门驶出城外时,吉温正捏着鼻子扬走灰尘,将落在外院木架上的信鹞捧回笼舍。
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的邸舍就在大通坊西侧。这座地处城南的宅子据安化门太近了,到处都是鱼贯而入的胡商脚夫。络绎不绝的车马驶过坊道,踏起灰尘终日不散,更不提随处可见的牲畜粪便。
即便院外街道的马粪臭气熏天,但灰羽白尾的鹞鹰对这里已经十分熟悉和适应了。吉温看着它扭身进去开始自在地吃喝休憩,自己却片刻也不想多留,赶紧转身返回内院。
敲开了安禄山的房门,负责通报的小婢示意安将军刚刚起床,传话说若是吉公来找便可随时进去。
“将军。”
吉温俯身作揖,看到安禄山一副睡眼惺忪的站在塌旁向自己招手,两个女婢正十分费力地为他向上提裤子——安禄山的便便大腹几乎垂至膝盖,为他穿上裤子实在是难事一件。吉温不敢迟疑,连忙上前将手上的乌木小罐呈给安禄山,自己则缩起颀长的腰身蹲在其人胯下,用头顶住安将军黝黑的肚皮,再飞快用力将他的裤子提到腰间。
他喘着气起身立在一旁,发现安禄山已经将信鹞捎来的小罐打开后丢在地上,自顾看起从中取出的一方帛书了。他越看,眉头皱地愈紧,女婢已悄然离去,将房间留给二人。吉温跟在这位勇谋皆备的胡人将军身边一个月有余,还未见过其人如此神色。
安禄山随手将那封帛书递给吉温,扶着案几慢慢坐下,他的眉头虽舒展开,却在鼻腔中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看着吉温道:“你个头高,为难了。”
听到这句,看完帛书上十几只小字的吉温抑住心中的惶惑,连忙口称不敢。他知道自己刚才做的事,往常从来都是那位名唤作猪儿的近侍亲力亲为,数年如一。只是这位曾经最得倚重的近侍五天前突然从安禄山身边离开,虽然昨日得到了他现身祆祠的情报,但后续的回报以及适才的信鹞传书,都没有带来什么好消息。
此时的安禄山明显不愿谈及帛书上的事。他端起案几上的大碗猛灌几口凉茶,右手抚着自己肥硕无比的肚皮,饱经杀伐的脸颊虽胖,却被北方的风沙吹得坚硬结实,连虬髯都如同漆黑的钢针一般牢牢插在下颌。安禄山向来古井不波的平静双目中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慨叹道:“饮酒还应有度才是。”
这已经是安禄山几天内发出第五遍同样的感慨了,吉温自然知道此话深意。六天前,李猪儿自剑南赶回,向安将军当面确认其任务失败地一塌糊涂。前者率领的獓因人大军损失惨重,却没能杀死被己方视为眼中钉的公主。尤其是得知那只银甲军队在其中横插一脚,这更让安禄山恨地咬牙切齿。他自范阳远道赶赴长安,住进这间糟糕透顶的节度使留后院中,就是为了等待一个好消息和由此得来的天大机遇,可功败垂成怎能不怒?
那日,安将军挥刀砸碎了身边所有东西,将自己和两名侍婢关在屋内喝了半夜闷酒。第二日天空泛起鱼肚白时,他跌跌撞撞闯进了李猪儿的床边,挥刀割下其人之势。李猪儿在疼痛中惊醒,他惊惶地看着安禄山高若大山的身躯扭曲颤抖,后者在熹微的晨光中疯狂地笑着,举起血淋淋的势发出可怖的命令:“你滚出去,杀掉李瑁,用他的头换回这个。”
李猪儿流在院内的血迹直到现在还能看见。据说他翻身起来,强忍着无尽的痛楚也没有哀怨一声,只是自己到灶台下抓了一捧炉灰止血,步履蹒跚地背着朝阳离去。
想到这,吉温看向安禄山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同情。自一月前那夜被李猪儿带领的獓因人掳回,他与这位野心勃勃的胡人节度使已朝夕相处了许久。杀了玉箫,他已不愿再回相府面对故地旧人,而作为伏击康爵坊众女一事的参与者,在玉真的威怒之下也定然无法在长安立足。就他心无所恋、身无所依之时,是安禄山指明将他带到范阳,给了他足够的酒和女人。在最初三五日沉溺在酒色之后,安禄山将他叫到身边,肥硕的身躯倚在榻上,眯起浓厚睫毛的大眼,问他玩够了没。
那时的吉温下意识点点头,又摇摇头。他已经失去了既定的前途,也失去了最爱的女人,人生还有什么奔头?有酒有女人却可无情无义的幸福日子,永远不够。
安禄山抬手将一碗凉茶浇在他的头顶,吉温身上一凛,听到前者表情平静地只说了一句话,就立刻让他酒醒三分:“她叫玉箫?那女人该死。”
吉温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安禄山粗犷却真诚的面孔,看着后者一面伸出右手,一面温和道:“跟我走吧,你连最爱的人都肯杀,还担心不能出人头地吗。”
自那时起,吉温便加入了范阳阵营,被安禄山表为节度使掌书记。他以自己的出色的经验迅速获得安禄山的肯定,也因为足够深入,对这支归属安姓的势力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和判断。愈了解,吉温就愈发心怀恐惧,却也更加认同自己的选择。
安禄山喘着粗气蹬上短靴,瞥一眼吉温道:“你怎么看?”他的嗓音因沙场咆哮和长期饮酒而沙哑生涩,顶天立地的体格让他的声音格外中气十足。
吉温攥紧那方帛书,低头想了片刻摇头答道:“我们好像没得选,只希望忠王不要食言。”
“嗯!”安禄山重重的哼了一声,将案几扳到身前,吉温见状赶忙上前跪坐,砚台点水,墨锭轻转。安禄山开始他每日的书法练习,一面在纸上笔走龙蛇写着一个“安”字,一面随口平静问道:“计划已完成了大半,你也参与到后半程。如今剑南全面失利,奚人损失惨重,连李猪儿也成了李亨要挟我的筹码,如今这局该怎么破?”
吉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问话。安禄山通常会就一件事情向他征询意见,或许是未雨绸缪前的计划、或许是尘埃落定后的得失。安禄山的命令总是不得抗拒,行为也常常独断专行。他果断、执着、不容置疑,却也从不妨碍他听取身边人的见解。
他思忖后道:“虽然遭受的打击不小,但在剑南的战略任务也可说是基本完成了,如今南诏、吐蕃、契丹三个方位的战情已经让中枢不堪其扰,无暇顾及我们在范阳的作为。况且祆教运作许久难免会露出破绽,不如借此机会逐步收手,以免被人顺藤摸瓜牵扯祸端。”
“没错,也该让奚人崽子们休养休养。否则人都打光了,还有什么本钱呢。”安禄山抬手用笔顶搔搔额角,淡淡道,语气中却无一丝懊恼之意:“若不是我孤注一掷太贪心,既想杀掉玉真、又要尽量消耗剑南突将,獓因人也不会面对如此损失,何至于无法在三个书生剑客手中夺回猪儿呢?”
吉温一贯认为安禄山更像是商人,而非将军或封疆大吏,而这也让后者往往更容易看清复杂之事的本质——无非是本与利二字。蚀本之事万万做不得,蝇头小利不要贪图,舍重本时更要万分谨慎…安禄山的本钱是什么呢?吉温时长暗中为其人盘算:是他在范阳平卢作威多年得来的稳固地位?是他将十余年的积蓄一掷千金,甚至将毗邻平康坊的御赐宣阳坊大宅租给东市富商,而将堂堂二镇节度使留后院迁来贫民聚居区大通坊,以此豢养训练的一众獓因杀手?是他苦心孤诣打通各个关节,将自己造势成为祆教教主?是兴庆宫那位老龙无条件的信任和恩宠?还是他高瞻远瞩,早早在忠王李亨的心中种下一颗不安分的种子?
吉温刚要宽慰几句,却被安禄山抬手止住。后者卷动粗壮的手腕,用握惯了刀槊的手指轻轻地蘸墨。他的手轻轻地颤抖,将几只墨点甩到案几上——这是安禄山的愤怒,他狂躁易怒的性情本会令他血本无归,却总能够被足够强大的意志压制地极好,为他做出理智的决策而保驾护航。
压抑是痛苦的。他压抑着自己的冲动和愤怒,努力做一个理智的商人,步步为营、寸土必争。相应的,他在暴饮暴食之中寻求解脱与慰藉——压得愈深,吃得愈多,每一口食物堕入其人口中,牙齿的撕咬碾碎、唇舌的吮吸搅拌,都变成了他独一无二的对抗压力的方式。可谁会因他丑陋的大腹而心生睥睨呢?毕竟这个男人对抗的可是整个王朝。
安禄山开始认字、练习书法,也不过是做了节度使之后的事。写字也是他纾解愤怒的方式,可他此时心中的愤怒旺盛极了,整个“禄”字写地像一只张牙舞爪的饿狼。好不容易将这字一捺收尾,安禄山架起笔冷笑道:“我之前认为这皇三儿心思重、能藏事也能成事,更兼有信鹞这种秘密好物,便以储位诱之做他盟友,也可借其力在陇右掀掀风浪。没想到小三儿还未登上储位,倒先算计到我头上来了。”
他将案几推到一旁,仰头倒在床上粗叹一声:“细细想来,那时我还是低估了素帮的价值。向来未放在心上的一众江湖杂鱼,竟为皇帝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小三儿更是凭此将陈玄礼拉上贼船,还向其换来了龙武军…只是五百龙武军,还有李光弼那只漏网之鱼,却最终让整个剑南失去掌控。”
自李猪儿亲自带队去锦官城外埋伏玉真一行,獓因人在剑南的行动便中途交由吉温接手。想到最终被带回的寥寥数人,吉温也不由得惋惜,愧疚道:“是我未能考虑周全。李亨只带走了昌明驿馆的两只信鹞,就令我们好比封闭双目,对剑南发生的一切变化束手无策。”
安禄山点点头,起身拿起桌上适才由信鹞送来的帛书看着,若有所思道:“不能再用了。信鹞这东西一旦依赖,便会忽视自身情报能力建设。可这毕竟是借来的东西,而且它的主人已经对我们生出歹意,要提防反为其害。”
说罢,他命令道:“你马上传令澧泉坊陕王府那边,让奚人崽子们尽快分散撤离到各祆祠内,走之前…”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商人的狡黠与战士的狠戾:“捣毁鹞舍,杀死所有信鹞。”
“是。”吉温作揖应命,旋即看向安禄山手中那方帛书,试探问道:“那忠王适才传书中所言之事?”
安禄山冷笑着将那方帛书攥紧,道:“李猪儿在他手中,我们必然会受其所制。小三儿既是要做储君的人,为今之计只能如你所言,希望他不要食言吧!”
他拍拍吉温的肩:“此事不易为,还是你亲自走一趟。”
“明白。”吉温感觉到肩上沉甸甸的分量,眯起眼睛询问道:“只是…我究竟该如何做?”
安禄山咧开嘴低声笑起来,他的笑声里充满了混合着鄙夷、赏识、嘲讽与冷酷,他也学着吉温的模样将眼睛眯起,眼缝中闪耀的精光让人不寒而栗。
他反问道:“你可知道大儿李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