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
清晨,玉真只身自兴庆殿出来,看到龙池南畔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一眼便认了出来。
李白立在亭台,正望着湖面的粼粼波光出神。他今早离开忠王府赶回长乐坊,便将见闻讲述给上官婧和寿王,随后又赶忙穿戴齐整,来到兴庆宫报道,做第一日的翰林待诏。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转身回望,便看到玉真一身锦缎胡服劲装,正摆手摒开左右,漫步向自己走来。
玉真面色泛白,勉强展颜看一眼空荡荡的湖水,笑问道:“龙池观荷,为时尚早吧?”
虽然干练的胡服勉强衬托出玉真的精神气,但后者眼眸里流露出的倦怠和低沉,却是掩盖不掉。剑南经历令李白本意对这位公主冷漠相对,可如今看到故人的病容,此刻却也不由得心生半分怜惜。
李白微微颔首以示打招呼,回道:“今朝是我做翰林待诏的第一日,怎能不来点卯。”
听罢此言,玉真抿口笑个不停,揶揄道:“韩林使莫非没有告诉你?待诏待诏,便是坐待皇诏即可。你既无品秩,又无需参朝议政,何必点卯呢。”
玉真敛容收起笑意,盯着李白道:“要知道…许多待诏入宫十年,仍未见过圣人一眼。至于郁郁不得志、沉湎酒色之人,更是数不胜数了…”
“我知道。”李白摆手打断玉真,低头看一眼自己身着的白底青绣翰林服,又迎上玉真的眼睛道:“翰林待诏的席位自然是你运作的结果,你本以为我自剑南归来,自诩功高,本应对这个赏赐失望透顶,将一气之下弃官不理离开长安才好。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对吗?”
听自己的行动被李白想得清楚,玉真既不羞恼也不生气,只是平淡地点点头。
李白微微叹息一声,别过头去看湖水,道:“我又何尝不知你用心良苦呢,只是…荷叶还在淤泥里生长,芙蓉也不知何时才能出水。我曾帮手将莲子植下,也曾费心照料,如今只想看看小荷初露,不过分吧。”
湖风袭人,还带着些许凉意。玉真咳嗽几声,望向龙池北岸的兴庆殿,淡淡道:“可湖中有恶蛟恶兽,湖面亦有骤风大雨。小荷是长成或是夭折,都仍未可知呢。”
李白不答话了。他知道玉真说得没错,但也正因有太多藏在暗处的威胁,才更需要自己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为李瑁这株淤泥中的芙蓉扫清障碍。
“你不恨我吗?”玉真突然问道。
李白看她一眼,又将视线移开:“你欺骗我去救上官婧,落入杨钊的陷阱,却也在离开剑南前,托付张宥发兵支援寿王。既陷我于死地,又救我于水火,两事相抵,我不恨你。”
玉真苦笑,幽幽道:“幸好婧儿那时决心违背我,不然此刻有何面目立足于世呢。”
李白看着玉真落寞的神色,不禁心中震动。他抛开恩怨话题,语气缓和问道:“上官婧听康爵坊中人说,你自剑南归来后一直深居曲江别馆,甚至连上元庆典也告假了,今日为何来兴庆宫啊?”
“自然是有公事…也无甚不可说,只是一位故人遇到了麻烦。”想到深夜收到的那份情报,玉真垂下眼眸,神色低落道:“王忠嗣将军受命配合董延光攻打石堡城,却拒不发兵、战不尽力。此事日前由董将军及御史弹劾,而我昨夜得到线报,已然坐实了!”
李白看到玉真悲戚的神色后恍然,想了想道:“若是故人,何妨在情报里做些手脚呢。”
“不可。”玉真摇头苦笑:“若非实事求是,那岂不是违背了康爵坊初心本意?”
她顿了顿,忍不住攥紧拳惋惜道:“况且,我早已遣人远赴陇右,劝他放弃攻打石堡城。若是那时劝说功成,他知晓我在身后为他背书,定然会咬紧牙关拒不出战。何必如现在这般委蛇圣命,以身家前途为代价,保全自己拳拳爱卒惜民之心呢。也是我误判了人选,事情才发展到如此地步。”
“你曾遣人去陇右?”李白神色一动,骤然想起昨日王维自怀中取出的鱼符,忙问道:“这人莫非是王维王摩诘?”
玉真亦是惊讶,疑道:“不错,你认识他?”
想到早晨王维在忠王宅内的支吾模样,李白眼皮一跳,压下心中的惊疑,道:“此人刚刚从陇右回到长安,我昨夜才第一次见他…不说这个,你为何说自己‘误判了人选’?”
玉真脸颊点点惭红,旋即又被湖风吹得泛白,直言道:“我以为王维倾慕于我,便会对我言听计从,而且原想其人与王将军同为河东王氏,或许更有说服力。不成想…”她顿了顿道:“我担心在长安告知此事,路途漫漫会令王维生出疑虑,直到他行到凉州,才遣人将此任务交给他。却没算到,王维误以为我是出于对王忠嗣的爱意,才劝后者惜命不战,而他竟因此生出嫉恨之心,反而假托我之名,劝王忠嗣务必攻下石堡城…”
李白听罢亦是叹息:“这则消息恐令王将军寝食难安,他自以为与你离心离德,心中难免挣扎。”
“是啊!”玉真仰头看嫩柳迎风拂面,努力抑住眼眶中的泪花,半晌才低声道:“他选择的虽然是笨办法,可至少保住了初心,想必也是没有遗憾的…至于对我的误解,那些都不再重要了。”
李白察觉到玉真对王忠嗣的遗憾,心中却在想王维。他难得想到高力士“利益为先”的话,只得不识趣地打断玉真的哀思,问道:“王将军失利引得圣人震怒,恐怕更会激起朝廷的决心。下次攻城领兵之人,莫非会是节度副使哥舒翰?”
玉真收起心绪,点头道:“十之八九是他。王忠嗣抗旨罪名坐实,节度使位置便会空出,依照当今边域皆任胡将的风格,哥舒翰是最富竞争力的人选。”
“忠王他…”
李白还要再说,却被玉真抬手止住。后者神色淡然却语出惊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哥舒翰与忠王李亨交往非凡,祆教为祸边域之事也极有可能与他二人有关,对吗?”
李白惊讶道:“是上官婧告诉你的?”
玉真摇头,她看着风中摇摆的嫩柳出神,反问道:“你还记得当街斩首尚书左丞王堃的胡人刺客吗?后来被獓因人灭口的。”
李白感慨道:“那日我九死一生,当然记得。这刺客似乎还见过裴旻师傅…你查到此人的来路了?”
“是。我依照上官婧的记忆绘出人像,遣人往边地去问,近日才得到回复。原来此人是常年活动在陇右的雇佣兵,见过裴将军也不奇怪。”玉真看了李白一眼,接着道:“此人名叫哥舒乞耶,还是哥舒翰同族的兄长。”
她未理会李白讶异的神色:“据我推测,几月前哥舒乞耶正是受了哥舒翰差遣,来长安做‘无差别杀人’的!”
李白心下一凛:“毫无目的的杀人,只是想制造仇恨与恐惧吗?”
玉真轻叹一声:“其实在王左丞之前,还有一名文部员外郎,一名工部主事和一名万年县武侯共三人遇害,只是案发现场并无太多目击者,亦出于安定官员百姓的目的,朝廷选择了隐而不发。如今想来,哥舒乞耶在长安制造毫无动机的命案,想必是为了将朝野上下的注意力吸引至长安城中,而无暇顾及陇右或剑南的隐患。”
她接着道:“哥舒乞耶有恃无恐,在长安数次行凶,定然是得到了一方势力的庇护。后来獓因人决定杀他灭口,一者是因为王堃死于赶赴早朝的路上引起轩然大波,他们担心引火烧身。二者是因为边域以大圆满诱战的筹备已然完成,不在需要长安这只烟雾弹。三者,恐怕是想同时放出消息,引得朝廷与康爵坊前去调查的人一同有来无回。”
好狠戾的计划。李白突然想到,那时告知自己刺客所在的人正是高适。这个藏匿于盐帮的暗桩的是哥舒翰爪牙,他向我和康爵坊泄露刺客所在,并同时安排獓因人埋伏。知人知面不知心。李白暗自叹息,想到自己那时与高适也是并肩战斗、托付生死的,不料被其人卖掉性命,竟毫不留情。
“却不能说这一切事发突然、毫无痕迹。”玉真面露惭色:“康爵坊的情报千头万绪,从哥舒翰与忠王交往开始,再到陈玄礼受命剿灭素帮,直至獓因人埋伏永新众人…其实我早该从这些凌乱的事件中抽丝剥茧、还原真相的。只是那时我太过短视,不但因长安许久的安稳而自负,也曾被嫉恨绑架而失去理智。直到历经剑南诸事,才让我逐渐看清事情的真相,也意识到一叶障目、小觑众人的后果。”
李白望着玉真被料峭春风吹得发红的面庞,忍不住道:“你既然也已认定忠王是幕后主使,而他勾连边将、淫教引祸,这样罪恶深重,为何不向朝廷检举?”
“事端均由储君之位而起。这等诱惑摆在面前,李亨按捺不住也是正常。”玉真平静道:“可事到如今,局势已不由人了。”
“一方面,李亨在长安和边域经过长久布局,已形成了绝对的压制地位。无论是节度使候选人哥舒翰,或者盘踞幽州、掌握獓因人与祆教的安禄山,还有功高至伟的龙武军统帅陈玄礼,都是他手中的筹码,且无人能够轻易撼动。另一方面,唯一能够阻止李亨这辆战车的圣人,不久前才下令赐死三子,他将失子之痛转化为拓边立功的动力,明明察觉到边域战祸事出有因,却生不出调查真相的欲望。太子与光、鄂二王的事令圣人杯弓蛇影,如今谁敢再将矛头对准他的另一个儿子?”
“最后,也是我觉得选择沉默最重要原因…”玉真看向李白,突然不着边际的问道:“你觉得,储君作为未来的天子,什么才是最重要?”
勤政?爱民?文治?武功?李白能想到无数用以评述先贤的词语,却想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最重要的,只好承认道:“我想不出。”
玉真正色道:“野心。”
“野心?”这个答案令李白不解,甚至无法接受。
“不错,而且是精明的野心。”玉真沉声道:“庶民惧官,而帝王畏史。野心勃勃的帝王渴望建立功业以青史留名,而精明的野心则会令其更加谨言慎行,以免在史书当中遭受抨击与非议。”
李白恍悟道:“你认为李亨是个精明的野心家,所以才默许他…”
玉真对这位三皇子并无太多印象,也只是最近才意识到这个“扮猪吃虎”的侄儿究竟有多么深不可测。她看了李白一眼,反问道:“反观其所作所为,谁不会感慨其精明至极、野心难制?”
她遥遥看向龙池北岸的兴庆殿,摇头道:“如今的圣人也曾是一位精明的野心家,也曾凭一己之力登上九五尊位、开创开元盛世,只是如今却被长久的安宁所蒙蔽,变得精明不足、空余野心了。”
李白沉默。他对国政实在是知之甚少,也明白坐在殿中的帝王不是他能够议论的。但纵然再迟钝,曾在首善之地遭遇刺客而九死一生,又在剑南见过祆教草菅人命、乱臣以下犯上的诗人,也能够意识到大唐的确出了一些问题。
玉真仿佛看穿了李白的心思,她俏长的睫毛掩不住眼中忧思:“大唐的确出了问题…如今的形势如大河奔流,稍有不慎便会全线溃堤,治理之策绝不是‘堵’,唯有‘疏导’这一个办法。事到如今,忠王就是大唐唯一可以依仗的治水者。”
李白若有所思,看着玉真道:“疏导之策即便能保住一方田地,也难免要花人力物力挖沟通渠,并且反会增加危害范围。想必洪水过境之后,依旧是一片狼藉。”
“我又何尝不明白这则道理,可这大唐江山…”玉真望天苦笑道:“若是一片狼藉,之后还可重整。若是天翻地覆,便是谁都无可奈何了。”
李白感叹:“届时谁会在岸上,谁又会在这边狼藉之中呢?”
“我恐怕会是第一个投身‘狼藉’之人吧。”玉真转头一指自己,笑道:“昨日得到消息,我在陇右安插的线人被哥舒翰所擒,他们要求我带着康爵坊情报亲自去灵武赎回人质。”
李白惊讶劝道:“这分明是忠王一党的诡计,你莫要以身犯险!”
玉真淡然道:“我也在怀疑陇右线人究竟是被劫持,还是早已被哥舒翰策反…毕竟那里是忠王一党布局最早之地,也是祆教最早传教的地方,而从线人那里得到的情报实在是过于后知后觉了。”
“那岂不是坐实此行的危险?”李白苦劝道:“你既然已经默认李亨的作为,决定不再与之对抗,如今何不向他表示康爵坊并无干预之意?也好避免再次流血。”
“哈,或许恰恰相反。”玉真目光灼灼道:“站在大唐公主、皇子长辈的角度,我会若无其事地躲回到曲江甚至终南山去,以此示好表明自己不会干涉。但我此刻并不是李亨的姑姑,而是康爵坊领袖…康爵坊的使命就是‘平衡’二字,只要还在其位一天,我就不能坐视忠王的野心过分膨胀。”
李白自知再劝无用,却也不忍玉真就这样狼入虎口,下决心道:“那我和一起去。”
玉真瞥了他一眼,低头掸掸自己的胡服劲装,笑道:“刀马就在宫外,下一刻就要出城,你不必跟着我碍事。”
李白还要再说,却被玉真抬手止住,笑道:“吃一堑长一智,你放心,同样的错我不会犯第二次。”
她抬手告别,顿了顿又正色道:“你就留在长安吧,无论李亨在计划什么,春狩前必然有所行动,你要多多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