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名字自忠王口中呼出,让王维感到熟悉、陌生又恐惧。此番几句话,王维已意识到面前这位皇子,并不如看起来这边儒雅随和、与世无争。李亨有把握从节度副使哥舒翰手中救出岑参,可见其对西境的掌握程度之深,只是不知他的依仗究竟是谁?他是为何会知道念奴?
王维满心疑惑却顾不得多想,忙问道:“念奴怎么了?”
在他离开鄯州前,终于等来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念奴。她说,岑参自应龙城将她救出,托她将这只羌笛交给岑况以示诀别。在岑参的掩护下,念奴咬牙含泪离去,还拼命窃出了哥舒翰私通祆教的信笺。
念奴从哥舒翰的魔爪中逃出,却拒绝了王维一同逃往长安的邀请。她说自己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若是离开凉州,祆教大圆满将失去牵制,更加肆无忌惮…
王维愈发看不透李亨的底细,疑惑地看着他。自己欺骗王忠嗣攻打石堡城的事,难道是念奴告诉他的?可念奴明明曾向他传达玉真公主的命令!
李亨已经猜到对面人的想法,他瞪了王维一眼,厉声道:“念奴,是我的暗桩!”
王维一愣,想到他与念奴第一次相遇的情景——是这个女子救了自己一命,并将玉真的命令和信物交给他。王维愣神否道:“可她分明是玉真手下。”
李亨挑了挑眉,反问:“玉真手下,就不能是我的人?各大势力自消彼长,看似平静却也凶险异常,我虽与世无争,却也希望既能活得安稳,又能在暗中监察于社稷有威胁者。”
他接着道:“早在念奴年幼时,我便将她安插在康爵坊学习技艺,后来得以赏识,成为了玉真身边的骨干力量。三年前,念奴又被玉真派去王忠嗣帐下。”
李亨瞥一眼王维,看见他脸色一红、额侧青筋凸起,便暗笑着解释道:“念奴虽为女子,却颇通军谋,去陇右也不是做妾的。她代玉真向王忠嗣传了信,便在留在凉州探查消息。”
关心则乱。王维松了松拳,赶忙掩饰失态,问道:“那她为何出现在哥舒翰军中?”
李亨早在心中想好说辞,正色道:“念奴在凉州经营玉真的情报网,发觉哥舒翰伙同祆教图谋不轨,引诱百姓自焚。于是她争取到玉真许可,便以信鹞为投名状献于哥舒翰,换取信任,得以加入哥舒翰阵营…”
“等等!”王维听得瞪大眼睛。他在身上一阵拍打搜寻,想要找到那只从哥舒翰帐中寻得的小罐,却突然想到此物已交给颜真卿,只得作罢。昨夜在马车上听到李白说起,他便知道了那物证是信鹞传书的工具。连忙问道:“那信鹞竟是玉真公主之物?”
李亨点头道:“不错。玉真公主执掌康爵坊,以收集四方情报为长,信鹞便是她与外界互通信息的方式。为了取得哥舒翰信任,玉真狠下决心答应让念奴将驯养信鹞的技艺传授于他。念奴知道贸然投奔多有不妥,便化作凉州盐帮情报首领的身份,找机会被哥舒翰步卒擒获,再择机‘弃暗投明’,献上信鹞。”
王维听得愣神,他知道念奴身怀秘密,却不知这女子竟历经过这些事,曾经好奇玉真公主的另一重身份,也在今日得以解惑。念奴作为玉真公主的棋子被部署在哥舒翰账下,为康爵坊收集西境一线情报。而她更深一层的身份,竟然是忠王的暗桩。当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维叹息一声,又可怜念奴夹在三方水火不容的势力之间,一定殊为不易。
“可如今…”李亨眉宇间显出忧虑,道:“念奴被祆教劫持了!”
“怎么会!”王维惊诧,他想起在鄯州离别时念奴白皙面庞上的决绝,喃喃道:“难道她回了应龙城…”
李亨摇头,叹道:“她自知单凭一份信笺不足以坐实哥舒翰的罪证,于是组织人手在凉州周边村落埋伏,希望能活捉传播大圆满的祆教徒…”
“这…胡闹!”王维咬牙骂了一声。昨日同祆教一番交手,他知道这些邪教中人非但身手不凡,还有黑衣刺客在暗中援助。即便念奴精通情报工作、曾在军中历练,也不会是这些人的对手。看向忠王,王维急切道:“后来呢?”
“祆教与哥舒翰早有往来。你与清臣自应龙城逃脱惹得哥舒翰大怒,也让他对祆教大圆满的实施更加谨慎。”李亨看到王维急火攻心不似伪装,心中便定了三分,道:“念奴低估了祆教徒的谨慎,反被后者劫持,送去了应龙城。”
想到念奴再次落入应龙城的后果,王维连忙起身作揖,急道:“大王既然有实力搭救岑参,何不将念奴一同救回,摩诘在此拜谢大王!”
忠王摇摇头,神色忧郁叹息道:“念奴是我的下属,我又何尝忍心见她沦落艰险?我承诺救出岑参,是计划通过王忠嗣将军一纸调令,将岑参自陇右调任河东,哥舒翰向来受王将军提携,想来还不敢违抗将令。”
“至于念奴…”忠王话锋一转,无奈道:“念奴非但将祆教的秘密告知于你,还屡次助你脱险。现在哥舒翰已认定她并非盐帮探子,而是玉真公主手下的暗桩,不可能让她全身而退。况且她并无军籍,通过王忠嗣施压也行不通。”
王维攥紧双拳,双目通红道:“念奴屡次以身犯险,皆是因我而起,此番被劫,也是为了收集祆教罪证。”说着,他俯身作揖道:“大王可有良策以救念奴,摩诘愿效犬马之劳!”
李亨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漏声色。忙扶起王维,问道:“此前陇右之行,你可见过了高适高仲武?”
王维回忆一下,脑中立马想到了那青色胡服、斜挎匕首的节度掌书记。哥舒翰帐中相峙,高仲武对他怀有莫大的恨意,而事后想来,想必是与念奴有关的。他点点头,表明见过此人,又想到高适对念奴的执念,心神一动道:“高仲武任哥舒翰账下掌书记,念奴莫非可以依靠此人获救!”
李亨摇摇头,苦笑道:“莫非你也看得出?高适对念奴确有执念,但念奴对其却无爱慕之意。正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他得不到念奴的心,甘愿横下心对哥舒翰言听计从。此次念奴被劫,便是由此人押解的。”
“摩诘,念奴在番禾救你性命,却没遵从玉真命令,反而劝你离开是非之地。还不顾前途性命,将大圆满之事透露于你,更甘愿为你在凉州收集哥舒翰罪证。”他顿了顿,自手边一摞书籍内取出一张信笺,递到王维面前,动容道:“这些事,也是念奴被捕前遣人传信于我,还写明要我对你好生相助,分明是托付遗言了!念奴做这许多事,并非出于我或玉真公主授意!莫非你还看不出吗?她的心意!”
王维看着信笺上念奴一行行清秀小楷,又想到那凉州初雪之时那桃花瓣似的白皙女子,眼眶登时红了。他早已察觉到念奴对他的情感,也无数次遏制着自己内心热切。王维从立志检举哥舒、铲除祆教伊始,便自知以卵击石、命悬一线,所以固然有再多情愫,也不愿在前途难测境况下受托终身。可念奴一女子都愿搏命相助,如今她孤身落入绝境,王维难道要怯懦吗?
他捏紧拳,直视李亨,咬牙道:“高适求而不得,必然心生歹念,念奴此番怕是危险了!忠王可知贼人今在何处?摩诘今日便去寻她。”
李亨拍拍王维的肩,正色道:“这事正要同你商量…可靠消息,哥舒翰查到念奴曾在凉州救你,从而确认她是玉真手下,于是派遣高适押解念奴去灵武,要同玉真的康爵坊做一桩交易。”
王维听到事可有为,打起精神听得极为认真。李亨接着道:“哥舒翰欲以念奴,换康爵坊情报…即,朝内中枢权贵和朝外边将节度使近三年的履历、交往情况以及所有或明或暗的善行恶举。”李亨平静地看一眼怔住的王维,接着道:“摩诘不必惊讶,康爵坊本是圣人默许的情报机构。须知收集掌握这些重臣情报的工作,非但不易,也十分危险。比如念奴,她被派往陇右的任务之一,亦是收集、编纂王忠嗣与哥舒翰等人的情报。这些情报每季都会随着该官员的政令私行而更新,只存在康爵坊内,即便圣人也无从得知。但只要某人势大行恶、威胁皇权,玉真公主便会将这些情报送去有司审查,以图朝局平衡、江山稳固。”
“所以…”李亨顿一顿,道:“这些情报若被哥舒翰掌握,势必让他在朝廷内外所向披靡、无人可挡!”
王维额角淌下几滴冷汗:“玉真公主肯答应吗?这些情报随便抛出一份,恐怕都要引得一方地动山摇。”
李亨叹息一声,道:“据闻此次康爵坊前日已遣人去灵武,想必还是想救的。念奴于我虽是从属,却亦如亲人。我不在乎政坛震动,若玉真大度肯换回念奴,自然皆大欢喜。但若他双方谈不拢…”
李亨郑重向王维避席作揖,正色道:“请摩诘择机救回念奴,可好?”
王维赶忙起身回礼,再扫过念奴的“遗书”,眼中已是晶莹闪烁。他将心横下,朗声答:“维不敢负恩,今日便去灵武!若救不回念奴,誓与哥舒翰、高适之流同归于尽!”
李亨点点头,又郑重地扶起王维,动情道:“我视念奴同家人,但如今家中小妹有难,我却难亲去营救,唯有依靠摩诘了。”
耳闻忠王将谆谆之语,王维感慨万千又振奋不已,哪里听不出其中托付之意?他只觉心中热血上涌,腰间的长剑已呼之欲出,万般言语到口中复吞咽回去,只退后几步,长揖到地。
忠王将念奴的“遗书”折好,塞到王维手中并助其握拳攥紧,扶其肩道:“摩诘此去灵武,并非十死无生。届时去朔方节度使府上报出李四郎之名,自会有人助你。”
王维握紧念奴的信笺,心如乱麻,只颔首不已。待忠王言毕,便马上告辞去打理行装。
李亨自知王维对念奴情不可遏,心中定下七分,复坐回案几写信,不想刚过一刻,便又见王维跌跌撞撞闯了进来。莫非敲定之事却还会有变故吗?这引得他心头火起,起身冷声斥道:“摩诘怕了?不愿去灵武?”
王维大摇其头,咬牙向李亨递上一封信笺,放在案几上后便退几步,面色带红作揖。却问一句不着边际之语:“大王…念奴是江南人?”
李亨不解其意,亦是心有不耐,只冷声哼了一声,道:“苏州。”
“这封信…”王维诺诺不语,复拱手告辞,半晌道:“我若未归,请忠王将此信交给念奴,权作诀别!”
李亨这才明白过来,王维并非萌生退意。相反,他已经下定决心救回念奴,哪怕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忠王脸色稍霁,将那封信笺收起来,面对王维郑重地点头:“摩诘放心,一定交到念奴手中。”
听到忠王承诺的王维心中大定,喏喏而出,提起轻装行囊便牵马离去。
李亨听到府门关闭,心中冷笑几声,取来一只小刀随意划开王维适才留下的信封,但见信笺滑落在桌上,只有短短几行小楷。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李亨轻声念毕,嘴角扬起带上一抹难测的笑意,也干脆将这张浸透爱慕与思念的信笺攥成一团,丢进废纸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