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刚解,王维便听到忠王宅外有人叩门。
他走到院内,看到小奴正与李白站在门前讲话,赶忙迎过去。
“摩诘,你来的正好。”李白向他作揖,扫视院内一眼,着急道:“忠王不在府上吗?”
昨夜与上官婧谈到深夜,之后李白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方拂晓听到晨鼓,便匆匆赶来十六王宅。他对上官婧的推理将信将疑,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并不愿意将矛头对准曾有恩于己的忠王。但那推理既有康爵坊情报实证,又严丝合缝极具说服力,实在是值得深究。况且李猪儿也被颜真卿、王维带到忠王府上,这样重要的人证事关李瑁,经不起闪失。
那小奴看到王维至此,便让出地方给他二人说话,回到值守了。
王维是客,自然不能引李白入厅堂,二人便在院内府门不远处站着。他也拧着眉,抱着一腔疑惑,点头道:“昨晚还在的,今晨便不见人了。”他顿了顿,自衣袋内取出一张信笺,递给李白:“颜清臣也离开了!”
李白接过信,上面只留长诗一首,落款清臣。
“君不闻胡笳声最悲?紫髯绿眼胡人吹。吹之一曲犹未了,愁杀楼兰征戍儿。凉秋八月萧关道,北风吹断天山草。昆仑山南月欲斜,胡人向月吹胡笳。胡笳怨兮将送君,秦山遥望陇山云。边城夜夜多愁梦,向月胡笳谁喜闻。”
“胡笳怨兮将送君…将送君…”李白将信笺还给王维,呢喃道:“这是将与谁道别呢?”
王维摇头不解道:“这是岑参的诗,我和清臣在陇右应龙城避难时,听他吟诵过的…后来,岑参未能与我们一同离开,想来此诗竟是为他自己而吟。现在清臣留此诗而作别,却是何意?”
忠王未告知家奴去处,连夜离开府邸。颜真卿留悲诗一首,亦离开了。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人猝不及防,李白那颗秉持调查真相的心已慌乱了几分,连忙道:“先莫要计较此诗了…摩诘,李猪儿呢?可医活了吗?”
王维尴尬的摇头,不由将那信笺攥皱,支吾道:“昨夜忠王请了太医为他诊治,我…我早上醒来便未见到那祆正了…”
“啊?”李白大惊,一把抓住王维的衣袖,打断道:“你可寻过了?”
王维被那一抓吃痛,拧着眉道:“我本就趴在李猪儿接诊那屋桌上睡觉,天明醒来后看那卧榻上竟无人了。”
他脱开李白的手,又低声道:“我问了宅中几个奴婢,他们都不知道那李猪儿的踪迹…忠王宅中本就没有多少空房,拂晓时我私下探查过了…的确没有人。”
李白脑袋“嗡”地一声,几滴冷汗流下来。忠王连夜离去,近乎完全坐实嫌疑,李猪儿骤然消失,想必正如上官婧推测那般凶多吉少。而颜真卿呢?凭自己昨日讲述的剑南见闻和他本人在河西陇右的经历,以其才智并非没有推断出嫌疑人的可能…
李白脸色惨白,将王维手中信笺抢来展开,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才轻轻舒了一口气——李白见识过颜真卿的书法,小楷端庄遒劲,这信确是其亲笔无疑了。而且此胡笳诗唯有颜、王二人知晓,断无伪造代笔的可能。
即便如此,李白还是心如乱麻,压抑极了:“看来清臣为主动是辞行,并非遭遇变故…只是不知忠王去往何处了,还有李猪儿…”
说着,他向王维作揖,面色凝重道:“摩诘,我须离开一趟,若是忠王回府、或是李猪儿的消息,一定知会我一声!”
李白道一声“告辞”便匆匆离去,他着急要将这个消息告知寿王,也要同上官婧商量个主意。
王维点头应着,看李白慌张的身形急急出了府门远去,才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拭去额角汗珠。
他心事重重地绕到书房前,轻敲几声,得到应答后便推门而入,再小心地将门紧闭。
“忠王。”王维躬身作揖道:“李太白走了。”
此时李亨正坐定于案几后,握笔写些什么,此时听王维来报,只轻轻颔首以示了解。王维立在门前也不敢打扰,只等忠王搁笔,轻轻一吹浮在纸上的墨,嘴角露出笑意。
李亨这才看到王维。他饮一口茶,问道:“摩诘还有事?”
王维感到力不从心,勉强咬牙问道:“摩诘按大王吩咐,将李白打发走了。可仍不明白大王为何避他不见,且将李猪儿藏起来。”
“摩诘倒是热心肠,先关心起别人来了。”李亨冷笑一声,见王维惶恐躬身、唯唯诺诺,又道:“我既已答应帮你解救岑参,李猪儿于你又有何用?知晓又怎样。至于为何不见李白…”
他眼神一瞥:“你要管我的事?”
王维忙口称不敢。自寅正时被叫醒,李亨将他请到书房,告诉他将会动用自己的力量搭救岑参,但王维必须将李白挡在门口,且要就此忘记祆正李猪儿。到现在,王维心中的疑惑仍然不减。他揣着颜真卿放在身边的告别信笺,仍然鼓足勇气,向面前这位愿助他救出好友的恩主再揖一礼。
“敢问大王。”王维诚惶诚恐,生怕忠王改变解救岑参的主意,道:“可知颜清臣到何处去了?”
李亨抓起一块点心咬一口,摆手示意王维落座,语气缓和些许,答道:“河北有战事,他奉命去了。”
王维与颜真卿职责相同,自然知道监察御史本职即是要赶赴边地,监察战事再奏报朝廷。如今颜真卿自陇右出使而归,空闲以待,朝廷安排任务便走,并无不合规矩之处。可他深夜不辞而别,只留一首悲诗,实在令王维疑窦丛生。
王维张口还欲再问,却被李亨抬手止住,又示意他坐下,并添上一碗热茶。
李亨将口中的点心咽下,笑着淡淡道:“切莫关心清臣,他一切都好。只是…摩诘日前才会长安,见过玉真公主了吗?”
王维刚刚坐定端起茶碗,听到玉真却是一惊,茶汤也差点洒出,忙放下回道:“还未见过公主。”
李亨点点头,他低头翻看着杂书,似是不经意间问道:“那公主一定不知道你假传其意,欺骗王忠嗣将军的事了?”
王维惊地站起身,趔趄一下,额前已淌下冷汗:“大王…”
李亨合上书页,直视面前战战兢兢的王维,冷声斥道:“摩诘,好大胆量!你奉朝廷之命劝王将军放弃石堡城,却公然抗命,向王将军传达的相悖的命令!汝欲反焉?”
王维已惊地满身是汗,自以为从玉真处得到的命令正是来自朝廷,而他公然抗命,恐怕已东窗事发。王维俯身于地,勉强压下恐惧,心想既然刑部和大理寺没有找上门,一切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忠王既然敢承诺救回岑参,河西、陇右一定有其势力部署,探知到自己的秘密想必也并非难事。
忠王若要论罪,直接报有司便可,为何要于我说这些呢。王维咬咬牙,若假传军令的罪责被坐实,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非但如此,他正在备考的弟弟王缙,恐怕也会无端卷入,终身无缘科举…想到将因自己一念之差带来的灾祸,王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还有一线生机。王维抬头看一眼忠王,又把头低下去,沉声认错:“摩诘错了,凭忠王发落。”
李亨起身走到王维身前,将他扶起。面无表情地轻轻摇头,道:“此事若被有司知晓,你可知是何结果?”
若此事泄露,非但有律法惩处,玉真公主也不会放过自己。王忠嗣是皇帝的假子,石堡城一战胜利也罢,若大军战败、将帅身死,王维将为千夫所指、百死莫辩,整个河东王氏都要背上误国的骂名。
王维打了一个冷战,攥紧颤抖的手,心知自己性命已在忠王掌握,咬着牙深作揖答:“摩诘死矣!请大王教我!”
李亨漫步回桌前,摆手让王维落座,后者迟疑一下,小心地坐下。忠王轻叹一声,语气缓和下来,眼中又露出关切之意,道:“我不会将此告知御史,你可以宽心。”
看着王维心有余悸的感激面庞,一抹得色在李亨眼中不漏痕迹地闪过:“你的话,还影响不了王忠嗣的判断。”
“这么说…”王维听罢十分惊喜,丝毫未注意到李亨神色的变化,急忙问道:“王将军不会打石堡城吗?”
自那日以香囊为信物假传玉真之语,王维自认为他的谎言会把数万将士推向万劫不复的阿鼻地狱,他每夜梦魇,没有一天睡得安稳。如今听到李亨的话,心头压的石头不由得沉下几分。
“会!”李亨否定,旋即解释道:“可与你王摩诘并没有什么关系。王忠嗣仰慕玉真公主不假,但若说他会为了合公主之意而放弃自己的立场,分明是无稽之谈了。如今朝廷派去陇右督战的宦官可谓接踵而出,石堡城一战圣人要打,王将军也无可奈何,大战在即,或许就在开春。”
想到曾经在王忠嗣大帐内看到的舆图,王维的心又提起来,道:“石堡城易守难攻,我亲眼所见。此番一战,王将军及众兵将岂不命途多舛?”
李亨暗自意外的看了王维一眼,原想这迂阔诗人只关心自家人的性命前途,却还是心怀众生的。他饮一口茶,道:“不会,王将军既不会抗旨不遵,也不会孤注一掷。”
李亨只此一语便不再说了,他的指尖轻轻敲打案几。盯着面露疑惑的王维,一字一顿道:“王将军虽无恙,念奴的处境却糟了。”
王维心头一震,惊道:“念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