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的妥协是可以预见的。
屋外雨声渐缓,雷声亦隐隐远去。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在李亨眼中一闪而过,他嘴角轻扬,配着这张凝重的英俊面庞,带着令人无法言拒的蛊惑。
李亨自身后书橱内取出一张二尺白帛,轻轻放在桌上。颜真卿俯身去看,竟是一张详尽的大唐疆域舆图,其上以蝇头小楷标注着各道节度所在,以及城池、关隘、高山大川,甚至军力部署。
私藏舆图罪同谋逆,颜真卿吃惊地仰头看李亨,却见后者全然不以为意。忠王指着着疆域东北、写着“兵十二万八千九百”的范阳平卢二地,正色问道:“安禄山若在范阳举兵造反,当以何地为目标?”
忠王充足的准备令颜真卿咋舌,可是这舆图究竟是为了提防安禄山,还是另有目的呢。颜真卿在心中苦笑,现如今这些事已不再重要了,他只能收起揣度,和忠王同频同步,思虑起十三万蠢蠢欲动大军的动向。
虽然不如李亨的了解,但他与安禄山打过照面,亦见识过其调兵遣将,遂不假思索指向当下所在:“自然以长安为目标!”然而指尖一划,自右向左划向东都,言之确凿道:“但以其兵力,唯有先攻取洛阳为凭。”
李亨点头,赞赏之意形于色,又问道:“以何御之?”
颜真卿叹息:“河东实在是最好的牵制,可惜…此地不多时便会被安禄山纳入囊中。”他看着舆图沉吟片刻,缓缓道:“淮南、江南二道或可与之分庭抗礼。但江南兵弱,若要一鼓作气覆灭胡贼,须得朔方兵拱卫长安,一马当先!”
见颜真卿的判断与自己并无二致,李亨心中赞叹其大才,亦对心中的计划更具信心,道:“没错,朔方兵孔武强悍,也可凭陇右河西补充人马物资,当可与反贼一战。只不过…”
李亨指尖又跃至范阳,在周边划一个圈,冷声道:“若是安禄山已然起兵,或可以此战略应之。但如今我们未雨绸缪,便要先在其后背,扎一颗钉子!”
“钉子?”颜真卿不解地仰头看李亨,却见后者正目光热切地投向自己。再低头去看舆图上李亨所指的位置,他瞬间恍悟,指着自己道:“莫非我就是那颗钉子?”
李亨正色点点头,颜真卿先是一愣,随后便释然了。桌上的舆图,令他对当前大唐的军事部署有了更为深刻的认识——外强中干。几乎所有的军队都由地方节度管理调度,那些被募集的职业军人生于斯长于斯,受封疆大吏恩惠,也见识过其淫威,只知节度使将军而不知皇帝。可以说只要有足够多的利益,诱导这些边域武卒举兵造反,并不需要花太多气力。近年安禄山谎报战事,不断向朝廷讨要物资粮草,想来也是养兵之举。
颜真卿定定神:“平洲、涿州如何?”这两地分别在幽州东、南两侧,下辖每个郡县军队开拔至安禄山大本营不过一日,且有高山大川可据守。
李亨摇头道:“这两地据渔阳太近,以安禄山的心性,不扫清门户障碍不会放心带兵离去…你有绝处逢生的勇气,我却不能让你铤而走险。”说着,他拟着安禄山大军南下的轨迹,离范阳、过冀州、经魏郡,最后屯大军于陈留、虎视洛阳。李亨指尖一跃至德州,目光炯炯道:“利刃,当至于此。”
德州太远了,也不会被计划在安禄山的行军路线上。颜真卿拧起眉,道:“可是…”
“你觉得此地偏安一隅,既打不到范阳,又救不得东都?”忠王抬手止住开口欲驳的颜真卿,沉声道:“清臣,我请你做的这颗钉子,首先是要牢不可破,你要能牢固地钉在河北腹地,令叛军感到无懈可击。其次是要锋利无比,你要募集青壮、囤积粮草,让安禄山无论打到何处,都感到芒刺在背!最后,就是要藏于无形,不让安禄山有所察觉。为此,你须得韬光养晦,甚至怠政、懒政、声色犬马,令其小觑你、无视你、放任你,方可保全生命、守住城郡!”
他拍拍颜真卿的肩,劝慰道:“拱卫东都,直捣范阳,这些是铁锤的任务,当由朝廷和朔方军来做。钉和锤,各司其职、各有分工,二者缺一不可!”
颜真卿看着舆图,又抬头看向忠王。后者的计划既有谨慎的考量,又有大胆的部署,他惊讶于李亨竟筹谋颇深,好似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问道:“德州何处?”
“平原。”忠王道:“你对河东河北已然非常熟悉了,自然知道此地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但也正因如此,安禄山不会做太多提防。况且此地民风淳朴、民壮忠勇,你可假托阴雨洪水加高城墙、疏通护城河,守住此城并非难事。”
“只是…”李亨看着颜真卿,有些犹豫。
颜真卿那历经陇右风霜瘦削面庞上的坚韧从未消减过,他虽忠君,却更爱国,深谙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绝不会为了某一家、一人之江山而弃百姓于水火。他有强大的道德力量,秉性正直、笃实纯厚,年轻的眼睛里闪烁着良知的光彩。
李亨了解颜真卿。他算准了颜真卿定会因为祆教“大圆满”这样屠戮百姓的恶行怒不可遏,并决心找到真凶绳之以法。安禄山尾大不掉,即便没有自己策应也迟早会举兵造反,这一点颜真卿心知肚明。今晚他已经在愚忠为君和平叛为民之间做出了抉择,因为爱仁,所以别无选择。
只是他心中只有社稷,暂时为我所用而已。李亨心中暗叹一声,却也无可奈何。没有比颜真卿更适合的人选了,他聪慧博学亦勇敢无畏,李亨得不到他永远的忠诚,只能以两害相权进退维谷的选择,令颜真卿暂时同他站在一条船上,一同为避免百姓罹难、江山沦落而努力。
“你要受苦了。”李亨叹息一声,这也是他的肺腑之言。单凭一番庙算,便深入敌人眼皮下建成一个武装根据地,其中难度和危险可想而知,稍有估计不足或被察觉,颜真卿便会成为第一个死在叛军刀下的人。
顺着忠王的计划,颜真卿已在心中盘算未来将要面对的困境。或许在一年之内,整个东河、河北都将在叛军铁蹄下落入安禄山之手,自己能否安然藏身在腹地平原,做成一颗令安禄山坐立难安的钉子呢?他对未来的挑战感到恐惧,握紧横刀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然后,与恐惧同样强烈的兴奋也在鼓舞着颜真卿,胡人的反叛计划会因他而受挫,唐军扑灭反叛的历程会因他而容易许多,朝堂上君臣亦会在他作为的鼓舞下更具信心…名垂青史,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屋外骤雨方歇,但闻点点水声,自屋檐滑落,砸向积水、了无痕迹。
收回杂念,平复心情。颜真卿笑道:“若能做平原县守,也算是升官了。”
李亨眼睛一动,喜道:“你情愿就好!”
颜真卿颔首,又问道:“吏部任命,大王也涉足?”
“是陈玄礼,他欠我人情,理应替我运作。”李亨岂听不出其中揶揄,苦笑解释道:“清臣可知素帮?”
见颜真卿点头,他接着道:“三个月前,圣人命陈玄礼剿灭素帮在长安在长乐坊的总舵,但那盐帮头子娄斧山的所在如铜墙铁壁,禁卫强行突破恐怕会伤亡不少,而且圣人亦不希望此事为外人所知。在陈玄礼一筹莫展之际,我给了他一则解决办法…当然,这也是安禄山的功劳。”
颜真卿眯起眼睛看李亨,道:“什么?”
想起安禄山布局之出人意料,即便时隔两年,李亨仍是感慨万千:“早在娄斧山发迹之前,安禄山便在其身侧插了暗桩。需要时,可当做货物一般进行交易,将其人送到哥舒翰麾下…凭此暗桩相助,陈玄礼轻易瓦解了长安素帮,得到圣人嘉奖,以及愈发地信赖。”
颜真卿心神一动,忧虑道:“那暗桩现在何处?”
李亨一愣,旋即意识到颜真卿的担忧,他笑道:“此人名叫高适,有一身武艺,早年为生计所困,于是答应安禄山做了素帮暗桩。我调查过了,高适与安禄山只是雇佣关系,并无交情。剿灭素帮后,他便投入哥舒翰麾下做了参军,一心立功与仕途高升。你大可放心,我亦派了人手盯他,绝不会脱离掌控而为安禄山所用的。”
颜真卿点点头,他对忠王的知无不言感到满意。如今既已选择与李亨同舟共济一程,就势必要站在其阵营思虑问题,自然不希望有何不确定因素搅局。他沉吟片刻道:“还有三则问题要讲清楚。”
忠王为二人斟上茶汤,点头道:“请讲。”
颜真卿看着忠王的双眸,问出第一则:“今日筹谋之事,我可否说与颜昕?”
忠王素与颜氏兄弟交好,自然知道他们关系亲密,他也对颜真卿行事具有绝对的信心,笑答道:“只要于大事无妨,清臣可讲与任何人。”
颜真卿眼中怀有一缕感激,轻轻颔首,讲出第二则:“岑参为搭救我二人,为哥舒翰所擒。此人智勇果敢,请大王速发信鹞,万勿令哥舒翰伤其性命。”
哥舒翰自失了颜、王二人,便慌张信鹞传输告知李亨,请他提早防备。而信中亦提到岑参,说已将其收监等待发落。对于保全其性命的请求并不难办,李亨只需在回信中交代清楚便可。况且,王维视岑参有恩,若是伤其性命,于未来筹谋无益…
李亨拍拍胸口,承诺道:“你放心,我会保全岑参性命。还有一则问题呢?”
颜真卿深吸一口气,正色问道:“李猪儿,你将如何发落?”
李猪儿一面作为安禄山手下祆正,执行“大圆满”,自然罪无可赦。但若要对付安禄山,于公,李猪儿是必不可少的人证,于私,亦或可通过他得到更多情报。可换个角度讲,李猪儿又何尝不是忠王的软肋呢…
忠王敛容,缓缓沉声道:“于我而言,李猪儿更似机会而非威胁,所以与其除掉他,倒不如以其将安禄山一军…”
李亨讲到此处便戛然而止,看着颜真卿,笑道:“现在轮到我提几个要求,如何?”
“我现在备车,安排你离开长安。”
“至于王维,你可留封书信与他道别,但绝不可提及你我今夜筹谋之事。至于岑参脱险云云,你离去后我当告知于他。”
“今日吾之妄语,绝不可为外人道,只当梦一场吧。”
“平原郡当助清臣成就抱负,一切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