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两年前我初见哥舒翰,就在筹谋夺嫡?”
面前的颜真卿冷峻严肃,不置可否。李亨苦笑一下,摇头道:“我自知长安人都嘲我憨直无能,可又岂甘一生守拙?圣人素好禽猎,狩典也常来我这里借鹞鹘二禽。我时常在想,即便不思政从军,亦可于彼处立功,既可藏拙又不至一事无成,令世人轻看。”
自幼与忠王交好,颜真卿自然听得出话中之恳切。李亨起居朴素仗义好施,言谈明分寸举止显大方,与人交好从不摆皇室架子,颜真卿知道,忠王绝非无德无能,否则又如何能引得颜家兄弟和王忠嗣称友相交?此番话,却也自证苦心:非无建功立业志,但愿藏拙以避祸端。
正因如此谨慎,李亨苦心营造出与世无争的形象,让他不必远镇而久居长安,也让他即便与边疆大吏交好,也不会惹得朝中权贵与原太子忌惮。要知道自从张九龄罢相后,李林甫在朝堂只手遮天,凡有政治潜力者为其打压殆尽,皇子也不例外。太子与二王之祸背后站着李相公,明事者都知道。
即便在寻常百姓家,子嗣亦愿其父兄以之为荣,遑论大唐李家呢。颜真卿神色稍霁,听李亨把话说下去。
“那时,我时常忖度张相公以禽鸟传书之妙,鸽虽擅飞却娇弱,不如鹞鹰迅猛耐久、难为人猎,可保情报安全。两年前哥舒翰客居长安,由他自安西带来的驯禽经验,我们真探究出了可以传书的信鹞!”
说到此处,李亨双目放光,只像一个热盼得到父亲夸奖的孩子。
“后来,我将哥舒翰推荐至王忠嗣帐下,除了送其人情,也为试验信鹞的远途传书能力,却也没想到此人在军中如鱼得水,竟是将才。”李亨看一眼欲言又止的颜真卿,知道他想问祆教的事,不待他开口,便淡淡答:
“一年前哥舒翰任左卫郎将,受命赴长安奏报边情,在兰州域内巧遇聚民传教的白衣祆正。哥舒翰听得此祆正鼓动百姓自焚,大惊之下将其抓捕,却不知如何处理,当夜便将此事以信鹞传书于我问策。”
颜真卿疑道:“为何不交由兰州刺史或奏报王将军?”
李亨摇头答:“这祆正被捕后立即亮出范阳名号,称其受命于安禄山!那时王忠嗣因河东募兵之事正与安禄山交恶,哥舒翰担心由这祆正引出更大风波。安禄山风头正盛,王忠嗣是三镇节度,交锋下来,恐怕最后遭罪的还是他自己。”
“此胡将颇有心计!”颜真卿不屑地哼一声,推测道:“于是他秘密将那祆正押回长安,送至你府,最终撮合你与安禄山相见?”
“是。”李亨叹息一声:“安禄山让我放过这祆正,并默许其在边域传教,之后,又要去了驯养信鹞的技术,将陕王府设为鹞舍。”
颜真卿眼眸闪光:“条件呢?”
“…”片刻沉默,李亨眼眸低垂,呢喃道:“他答应以獓因人与祆教相助,将我捧上储君之位。”
“与虎谋皮!”是时天外轰隆一声巨响,春雷与颜真卿的叱骂一同令李亨打个激灵。
从古至今,继承权都是一把染血的利剑,历朝历代的皇子们,无论寤寐求之还是弃之如敝履者,生死往往皆由之定夺。哪怕如当今天子之宽厚,也曾因忌惮康爵坊,毫不留情将让出太子位的宁王赶去泽州。
雨声渐起,颜真卿闷声道:“他凭何做此承诺?”
李亨侧耳听着雨打屋檐与滚滚雷声,思绪恍惚间回到一年前。
就在这雷雨交加的长安城里、天子脚下,裹着黑袍的安禄山将兜帽拉下,拢起湿漉黑发。他扬起嘴角,尖锐的牙齿依稀可见,一双野性又精明的眼睛,将立在檐下避雨的李亨盯到发寒。
“李亨,为何你不是太子?”
关于那次初见,李亨只记得这一句话了。
他想起自己被兄弟欺辱,为内侍轻慢,从未被皇帝阿耶放在眼里。他知道别人如何评价他,说他玩物丧志、说他胸无抱负、说他不及皇兄太子李瑛十之一二,说他在功业成就方面,甚至连他的小弟寿王也差之甚远。
可他却甘之如饴。
差点在母亲腹中就被杀死、年幼便被送到正室身边远离母亲的李亨,自孩提时就意识到一件事:永远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见的每一个人,都要构成一个令人信服的故事:自己绝对没有做思政从军、建功立业的实力,更不敢对储君之位动丝毫念头。
树大招风,越突出,也越危险。他隐藏守拙、身居简出,对一切轻慢与嘲讽毫不在意。无论以史为鉴还是设身处地,李亨都深刻地认识到身为皇家子弟的凶险。而与世无争、对人毫无威胁,才是自己最好的保护色。
“为何我不是太子呢?”
纵使早已洞悉一切自保的道理,但自那天起,这个问题还是像一株藤蔓的种子,深深地扎入李亨心里。那夜的惊雷驱散他的恐惧,暴雨浇灭他的犹疑,他只记得万般思绪涌出遮掩住明灭的理性。
安禄山魁梧壮硕的身躯上是混合着忠厚与狡黠的面庞,他的眼睛在雷电下闪着光,令人绝不会对他完成诺言的诚意与实力产生怀疑。
“太子与二王之事,亦与其有关?”颜真卿拧起眉,见李亨出神,便又问一遍。
“我不知道。”李亨回过神来,摇摇头,想到身死的兄弟不禁面露悲戚:“我向安禄山示好,原本只为争取力量以自保,自然不敢奢求已有人主的储君之位…也是一月前得知太子与光鄂二王的事,才意识到我忠王或许真的有机会…”
“哼!自保?”颜真卿听得大为光火,他抬手指向西边,怒道:“你与王忠嗣将军情同手足,有这位三镇节度做你靠山,太子和朝臣谁敢动你?”
李亨捏紧拳,抬起头来看着颜真卿,分辩道:“王忠嗣将军,只忠于大唐、忠于圣人。即便我与他私交再好、渊源再深,他也不会帮我…”
颜真卿看着李亨冷峻的眼神,语气同样冰冷,诘问道:“所以你要让哥舒翰立功!让他豁去数万将士性命打下石堡城,待哥舒翰的风头压过王将军,你忠王的势力便大极了!”
“不!”李亨怒气勃发,捏紧茶碗的手骨节泛青,喝道:“我已派人劝他,不要逆势强撑!圣人重边功,不惜代价拿下石堡城已是大势…”
颜真卿伸手止住忠王话头,瞪着眼亦喝道:“你怎么计划、如何想法,是你的事!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和安禄山都做了哪些交易!是否还有挽回余地!”
他红着眼接着斥道:“若无安禄山施以大圆满恶计,诱发吐蕃战事,何来河西战事?哪里轮得到哥舒翰修那应龙城?朝中上下哪里哪里会注意到那区区石堡城!忠王,你放任大圆满毒戮百姓,致使数万将士背井离乡,乃至马革裹尸、黄沙埋骨!只为凸显一将边功、封疆觅侯!”
李亨低下头,自知理屈,不再分辩。沉默了半响,方将祆教在河西、剑南的行径道来。说到安禄山以劫持剑南僧人为筹码,控制南诏攻伐时,颜真卿恨得睚眦欲裂、几欲拔刀。
他将刀鞘重重地砸在桌上,叱骂道:“两月前安贼上奏契丹南犯,我奉命去营州探查军情,然而却发现毫无兵戈痕迹。若无今日所知,还真信了那狗胡‘驱狄神速’的请功书,想必只是邀功自重的手段!”
想到安禄山就不由得头疼,李亨揉着额角,言语却颇为中肯:“安禄山性恶不知廉耻,为人又极善钻营。虽是坐镇范阳卢龙的封疆大吏,行事风格却颇类商人。他有时瞻前顾后、显得谨慎,做事前总要理清成本收益,从不做赔本买卖。有时却肯放手一搏,不惜压上全部筹码。”
“据我所知,他为组织獓因刺客和祆教,将早年间做生意和在节度使任上积累的家财倾尽,后来又花了大气力驯养信鹞,将之部署在各道紧要驿馆。即便身为两道节度,也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穷苦日子。”
李亨叹息一声,眼中满是忌惮之意。他看向颜真卿,语气真诚似检讨又如恳请,道:“我自愧出于一己之私养虎为患,令安禄山势大积重难返。经由河西与剑南事,已知此胡在范阳胡厉兵秣马,对庙堂早生歹意。如今事已至此,只好想办法遏制其进一步行动,只为弥补我犯下过错,不令大唐江山蒙尘、百姓受难!”说着,他起身向颜真卿作揖,恳切道:“愿清臣助我!”
颜真卿不答话,沉吟片刻后目光冷冽道:“安禄山若有反心,可集两道唐军、北狄十万众,而我不过是小小御史,人微言轻。而你…虽为皇子也无实权,可调动的人马甚至不如郡中县令,凭什么能阻止他?”
说着他话锋一转,直视李亨双目:“倒不如将此事前因后果具陈于圣人,交给朝廷决断。若安禄山存心筹谋作乱,唯有举朝堂之力,方有机会将之扼杀于无形。忠王,你说呢?”
颜真卿明白自己的话有多大的杀伤力。面前这位藏拙却野心勃勃的三皇子以储君之位为目标,可他的所作所为若为朝堂和其父所知,恐怕非但功亏一篑,说不定亦会步太子后尘。颜真卿看着李亨,想要在后者眉眼之间找到一丝惊惶,可忠王却令他失望了。
只见李亨神色如常,表情凝重亦无惶恐、认真且恳切,仿佛颜真卿谈论的事与他个人得失全然无关。
“我何曾没有想过把胡将威胁奏报朝庭?可如今安禄山的朝堂地位如日中天,深得圣心,重臣屡次劝谏无果,反惹得圣人在朝会大发雷霆。”李亨反问道:“公卿且劝谏不得,何况我这个无甚才干的小皇子?”
颜真卿默然。安禄山长袖善舞,短短几载便自戴罪之身爬到二镇节度使的高位,甚至大有自王忠嗣手中抢占河东的趋势。非但因其治军有方,人脉打理亦是面面俱到,每逢觐见则尽显胡人质朴憨直,竟令皇帝为其忠诚背书,将所有进言一概视为流言中伤!
李亨站起身,恳切道:“我自知犯下大错,若圣人能够裁断此事,对范阳早做提防,李亨纵然被万众唾骂也绝不后悔!可如今朝政不比往昔,李林甫器狭独揽朝纲,不愿汉人出将入相威胁其位,故而对胡将支持犹甚。加之安禄山狡兔三窟,其兵将在范阳平卢看不出反迹、祆教在长安城中守规矩、獓因在边地做的恶事亦了无痕,那些指控其怀有歹意的罪证或可捕风捉影,但呈到御前作为罪证,确实远远不够!”
的确不必往昔啊。颜真卿亦叹息一声,握着横刀的手也松弛了一些,他自己未尝不是因为开罪了安禄山的部将,才落得发配至边地做监察御史的下场。开元天子可绝不会让祆教“大圆满”这样耸人听闻的恶行发生在大唐疆域,也不会被那大忠似奸、大佞似信的胡人欺瞒至此,更不会受奸人误导、连诛三子,却对暗处李亨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忠王没有说的太过直白,但他的思路十分清晰,足够令颜真卿认清现实:摆在他这个势单力薄、形单影只、微不足道的小吏面前的选择已不剩多少。若忠王许他离开、上奏陛下,且不论圣人是否相信此事,即便朝廷下令整饬边将、缉捕安禄山,便是打草惊蛇!胡将此时远离长安千里之外,闻风揭竿而叛、十万军队开拔,定成百姓与诸军之患。
安禄山若反,朝野振动,威胁王朝统治。李亨视储君之位为囊中之物,自然不愿未来手中的江山蒙尘。他非但是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而且与安禄山共事已久。颜真卿今日才意识到,原来他自以为十几年相知相识、无所不言的李亨,竟有如此深沉城府,想必在一开始,他为了提防胡将尾大不掉,恐怕心中便早已筹谋防备。颜真卿心中暗叹,定定神,只能选择听听忠王这位在深渊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皇子,有何筹划了。